灯影镇的老槐树抽了新芽时,周灯影在巷口捡了个娃。
那娃缩在草垛里,浑身冻得像块冰坨子,睫毛上还挂着霜花。周灯影蹲下去摸他鼻息,指尖触到的凉意惊得他一抖——这娃怕是要不行了。他解了身上的棉袍裹住孩子,一路小跑回屋,生了炭盆,又熬了姜糖水。等娃缓过气来,他才看清这张小脸:眉骨生得像远山的轮廓,眼睛亮得能映出烛火,只是眼尾还挂着没擦净的泪渍。
\"你叫啥?\"周灯影舀了勺糖水喂他。
娃喉咙动了动:\"阿昭。\"
\"昭?\"周灯影念了一遍,\"日头昭昭的昭?\"
阿昭点头,忽然就哭了,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粗布短打上:\"我阿爹说,等我长到十五岁,就带我去看真正的影子戏......可他没等到那天......\"
周灯影的手顿了顿。他记得自己十四岁那年,也是这样蹲在戏台子底下,看师父操纵着驴皮影子在白绢上翻跃。关羽的髯须抖落星子,貂蝉的水袖卷起春风,连曹操眼角的皱纹里都凝着月光。散场时他追着戏箱跑了三条街,被师父揪着耳朵骂\"没出息\",可那骂声里裹着的糖炒栗子香,至今还暖着他心口。
\"想学?\"他问阿昭。
阿昭猛地抬头,眼睛亮得像被擦亮的铜铃:\"想!\"
周灯影笑了,从床底拖出个樟木箱子。掀开箱盖,几十张驴皮整整齐齐码着,有的刻着半个人物,有的画着未上色的眉眼。\"这是我师父传给我的,\"他用指节敲了敲最上面那张关公,\"当年他说,皮影匠的手艺,是拿魂儿刻的。每一刀都要顺着皮子的纹路走,像哄睡熟的孩子;每一笔彩都要渗进皮子的骨缝里,像给死人穿寿衣——你得把心掏出来,融在影子里。\"
阿昭似懂非懂,却把\"掏心\"二字牢牢记在心里。从此每日天不亮就跟着师父磨刻刀,刀钝了就拿砖头蹭,手磨破了就缠上布接着刻。周灯影教他选皮子要挑冬天的驴皮,晒足七七四十九天;教他画样要先用铅笔在纸上勾骨,再拓到皮子上;教他操杆要把竹杆磨得比自己的胳膊还顺溜,使巧劲不使蛮力。
可阿昭到底是野惯了的性子。有回他见师父刻的穆桂英凤冠上的珠子圆润得很,便偷偷用刻刀在自家刻的小兵脸上多雕了两颗,倒显得那小兵滑稽可爱。周灯影看了半晌,没说话,只把他刻刀收走了。
\"急什么?\"夜里周灯影坐在院门口的老槐树下,抽着旱烟,火星子在夜色里一明一灭,\"影子戏不是耍把戏,是要把人心刻进影子里。你看这月亮,\"他指了指天上,\"初一月是弯的,十五月是圆的,可不管圆缺,它照的都是人间的事。\"
阿昭低头拨弄着被收走的刻刀,刀把上还留着师父的体温。他忽然想起白天在市集上看见的杂耍班子,那耍猴的敲着锣,猴子戴了顶破帽子翻跟头,底下的人哄笑成一团。可师父的影子戏里,连哭都是轻轻的,像春雨打在青瓦上。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阿昭的刻刀磨得发亮,能在半寸厚的驴皮上刻出三根细如发丝的胡子;他的操杆使得上下翻飞,能让关羽的青龙偃月刀砍断半片竹帘;连唱念都学得有模有样,能把《三国》里的忠义唱得人心里发烫。可周灯影却一天比一天瘦了,咳嗽起来像破风箱,夜里总喘不上气。
\"师父,我去请大夫吧。\"阿昭捧着药碗,药汁黑得像墨。
周灯影摆了摆手:\"我这把老骨头,治不好的。\"他指了指墙角的樟木箱子,\"里面的东西,都教你了吧?\"
阿昭点头。其实他知道,师父还没教他最要紧的——如何把影子唱活。那些真正动人的戏文,从不是照着本子念出来的,是要把自个儿的魂儿揉进影子里,让关羽真的在哭,貂蝉真的在笑。
入秋的夜里起了凉雾。周灯影把阿昭叫到床前,从枕头底下摸出块羊脂玉佩:\"这是我师父传给我的,当年他说,等找到真心爱影子戏的人,就把这个给他。\"他把玉佩塞进阿昭手里,\"我没别的指望,就盼着这影子戏别断在我这儿。\"
阿昭攥着玉佩,觉得那石头烫得惊人。他想说点什么,可喉咙像塞了团棉花。
转年春上,周灯影的咳嗽声轻了。他常坐在院门口的老槐树下,看阿昭在幕布前练功。那幕布是用十张白绢缝的,浆洗得雪白雪白,挂在两棵老槐之间,像一道落在人间的银河。
\"阿昭,\"有天傍晚,周灯影突然说,\"今晚月圆,你对着月光演一出。\"
阿昭一愣:\"师父,演影子戏得有幕布,有灯......\"
\"就对着月光。\"周灯影笑了,\"你试试。\"
阿昭架起竹杆,把驴皮影子夹在指间。月亮刚爬上东墙,银辉漫过院子,照得幕布泛着淡青色的光。他想起师父教的,要把心掏出来,便闭上眼睛,想着这些年和师父的过往——师父教他刻皮时的呵斥,教他操杆时的手把手,深夜里咳得睡不着时,还借着月光给他讲《西游》的故事。
等他再睁眼,手里的影子突然动了。
不是按照他的操纵动的,是自己在动。关羽的髯须抖了抖,青龙偃月刀\"嗡\"地一声出鞘;貂蝉的水袖扬起来,眼波流转间竟有泪光;更奇的是,那影子里渐渐浮出另一幅画面:年轻的周灯影背着戏箱走街串巷,幕布挂在老槐树上,底下围了一圈孩子,眼睛亮得像星星;后来戏箱破了,幕布旧了,孩子们长大了,各奔东西,只剩周灯影一个人坐在台前,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再后来,雪夜的巷口,他蹲在草垛边,怀里抱着冻僵的娃......
阿昭的手在抖。他看见自己的影子重叠在师父的影子上,看见师父年轻时的笑,看见自己被裹在棉袍里的模样,看见老槐树上的年轮一圈圈转,看见月光里的影子戏,原来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戏。
\"师父......\"他轻声唤,眼泪砸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周灯影靠在门框上,笑出了眼泪。他知道,这娃终于懂了。影子戏的魂,不在皮子上,在演的人心里;不在幕布后,在看的人眼里。当影子脱离了幕布,它就成了活的,能钻进别人的心里,能在月光下长大,能把一个人的一生,说给千万人听。
那天夜里,周灯影在月光里闭了眼。他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刻完的孙悟空,嘴角沾着笑。
阿昭把他葬在老槐树下。下葬那天,他用师父的刻刀,在墓碑上刻了幅影子:老槐树下,一个老头和一个娃,影子在白绢上跳舞,影子外罩着层月光。
后来,灯影镇的人都说,每到月圆之夜,老槐树下就会有影子戏。有人凑近看,只见一对师徒的影子在白绢上翻跃,关羽的髯须里落着月光,貂蝉的眼泪里盛着星光,连孙悟空的金箍棒都闪着银辉。有人说那是周灯影的魂儿还在教徒弟,也有人说,那是影子戏自己活了过来。
再后来,阿昭收了个徒弟。那是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眼睛亮得能映出月亮。阿昭教她刻皮时说:\"每一刀都要顺着皮子的纹路走,像哄睡熟的孩子。\"教她操杆时说:\"要使巧劲不使蛮力,像春风拂柳。\"教她唱念时说:\"要把心掏出来,融在影子里。\"
小丫头歪着头问:\"师父,啥是掏心?\"
阿昭笑了,指了指天上:\"你看那月亮,初一月是弯的,十五月是圆的,可不管圆缺,它照的都是人间的事。掏心呐,就是把自个儿变成月亮。\"
晚风掀起幕布,月光漏进来,照得驴皮影子泛着淡青色的光。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像是在应和着影子戏里的锣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