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化不开的浓粥，把整片海域都泡得黏糊糊的。我趴在海鸥号的船舷上，望着罗盘里不断打转的指针，指北针的铜壳上凝着层细密的水珠，倒映出我眼底的焦躁——我们已经在这片雾海里漂了整整三天，连只海鸟的影子都没见过，更别提能指明方向的灯塔了。
塔顿哥，艾琳姐说早饭好了。汤米抱着星火从船舱钻出来，少年的裤脚还在滴水，显然是刚帮墨菲加固完渔网。他怀里的星火懒洋洋地甩了甩尾巴，把几滴雾水甩在我脸上，冰凉的触感让我打了个激灵。这只小畜生自从在望乡岛的地窖里偷喝了半瓶煤油，毛色就亮得像镀了层银，此刻正用爪子扒着汤米的领口，好奇地望着雾气里若隐若现的船帆影子。
艾琳端着木碗走过来时，围裙上还沾着面粉。她把一碗冒着热气的鱼汤递到我手里，碗沿的青花被雾气洇得发暗，是用昨天捕的石斑鱼炖的，加了点海带，暖暖身子。她的声音里带着点沙哑，昨晚为了守夜，她几乎没合眼，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却依旧坚持凌晨起来给大家做早饭。
我接过碗时，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那片皮肤烫得惊人——是被灶台的火星燎到了。昨天傍晚收网时，她为了救掉进海里的小女孩，右手被礁石划了道深可见骨的口子，现在却还要忍着疼揉面、熬汤。手怎么样了？我握住她的手腕，纱布下隐约渗出血迹，把白色的布条染成了淡红，像朵晕开的桃花。
没事。她想把手抽回去，却被我攥得更紧，老渔民说海雾能消毒，过几天就好了。话音刚落，她的指尖忽然微微一颤，目光投向浓雾深处，你听，好像有铃铛声。
我屏住呼吸，果然听见雾里传来叮铃、叮铃的轻响，那声音忽远忽近，像系在风筝上的银铃被风吹得摇晃。汤米立刻把星火塞进怀里，跑到船尾解下望远镜，镜片在雾里擦出片白雾：是艘木船！挂着红灯笼的！
墨菲拄着船桨从舱底钻出来，老渔民的眉头拧成了疙瘩，烟斗里的火星明明灭灭：迷途号...三年前就该沉了的船。他往海里吐了口唾沫，当年我亲眼看见它被风暴卷进漩涡，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浓雾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开，那艘木船的轮廓渐渐清晰。船身斑驳得像块老树皮，桅杆上挂着盏褪色的红灯笼，灯笼穗子上系着串铜铃，正随着船身的晃动轻轻碰撞。最诡异的是甲板上的人影——个个穿着褪色的蓝布褂子，动作僵硬地在收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被人用线提着的木偶。
他们...他们的脚没沾船板！汤米忽然指着望远镜，声音抖得像风中的叶子。我抢过望远镜一看，心脏猛地一缩——那些人影的脚踝以下竟是透明的，像浸在水里的冰块，船板上根本没有他们的脚印！
艾琳忽然从背包里掏出那把雷肯别家族的银钥匙，蛇形钥匙柄上的绿玻璃眼在雾里闪着幽光：是幽灵船。她的指尖划过钥匙上的刻痕，我奶奶说过，被大海吞噬的船，会带着怨气困在雾海里，要是被它们缠上，就再也出不去了。
话音未落，迷途号忽然加速朝我们撞来，船头的木雕美人鱼咧着嘴，像是在狞笑。墨菲急忙转舵，海鸥号在雾里划出道惊险的弧线，船身擦着对方的船舷掠过，我清楚地看见迷途号甲板上的人影齐刷刷转过头，他们的眼睛是两个黑洞，没有瞳孔，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
快把船帆降一半！我大喊着扑向桅杆，帆布被雾水浸得沉甸甸的，手指抠进绳结时，被粗糙的麻绳磨出了血。汤米抱着星火钻进船舱，却又立刻尖叫着跑出来：里面...里面有个人！穿着雷肯别的军装！
我钻进船舱时，正看见个穿灰军装的男人背对着我们，坐在木箱上擦枪。他的肩章上绣着蛇形徽记，和雷肯别家族的纹章一模一样。听见脚步声，他缓缓转过头来——那张脸竟和望乡岛灯塔里被我砸晕的士兵长得一模一样！只是他的额头有个血洞，黑洞洞的伤口里没有血，只有不断涌出的白雾。
找到你了。他咧开嘴笑，牙齿白得像鲨鱼齿，我的枪还没还呢。他手里的左轮枪忽然指向我，枪口冒着寒气，我甚至能看见枪管里盘旋的雾气。
枪声在狭小的船舱里炸开，我下意识地闭上眼，却没感觉到疼痛。睁开眼时，只见艾琳挡在我身前，手里的短铳还冒着烟，那个幽灵士兵的胸口多了个洞，正像融化的冰一样渐渐消散。她的右手还在流血，纱布被震开了，鲜红的血珠滴在地板上，晕开一朵朵小小的花。
愣着干什么？她转头瞪我，眼眶却红了，还不快去帮墨菲掌舵！
我刚冲出船舱，就看见迷途号的渔网像条巨蟒，死死缠住了海鸥号的螺旋桨。那些透明的人影正沿着渔网爬过来，他们的手指在雾里变成了尖利的爪子，抓挠船板的声音像指甲刮过玻璃，听得人头皮发麻。
穿红裙子的小女孩忽然指着天空哭起来：灯笼...好多灯笼！
抬头一看，雾里竟飘来无数盏红灯笼，每盏灯笼下都吊着个绞索，绞索的末端缠着水草，像极了上吊的人影。墨菲忽然跪倒在地，双手抱着头痛苦地呻吟：是他们...是三年前被我丢下的船员...他们来找我偿命了...
原来当年迷途号出事时，墨菲是那艘船的二副，为了活命，他砍断了连接救生艇的绳索。这个秘密像块礁石，压了他整整三年。
艾琳忽然把银钥匙扔进海里，钥匙在水面打着旋，发出清脆的响声。那些幽灵人影的动作明显顿了顿，黑洞洞的眼睛齐刷刷看向钥匙落水的地方。这是雷肯别家族的信物，她大声喊道，声音在雾里传出很远，当年就是他们用劣质木材造了这艘船，才让你们葬身海底！要报仇，去找雷肯别！
幽灵们的身体开始剧烈晃动，像是在挣扎。迷途号的船身发出的哀鸣，木板一片片剥落，露出里面漆黑的海水。那个和灯塔士兵长得一样的幽灵忽然发出凄厉的尖叫，身体化作无数光点，消散在雾里。
红灯笼一个个熄灭，渔网渐渐松开，沉入海底。当最后一缕雾气散去时，朝阳像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砸在海面上，把海水烫得金光闪闪。迷途号的残骸在阳光下渐渐透明，最后化作泡沫，只留下串铜铃在海面上轻轻摇晃。
墨菲瘫坐在船板上，老泪纵横。艾琳走过去，把碗里的鱼汤递给他：奶奶说，大海最记仇，也最公平。她的右手还在流血，却笑得很轻，活着的人，得替死去的人好好活下去。
汤米抱着星火凑过来，小畜生正把玩着枚不知从哪叼来的铜纽扣，纽扣上刻着个极小的。塔顿哥，你看！少年忽然指着远处的海平面，那是不是陆地？
我举起望远镜，镜片里果然出现了片绿色的海岸线，岸边的礁石上站着个熟悉的身影——是望乡岛的瘸腿村长，他正举着那把鲸骨小船护身符，朝我们用力挥舞。
艾琳靠在我身边，海风吹起她的发梢，缠着我手腕上的伤口。她的血和我的血混在一起，滴落在船板上，像朵正在绽放的花。看来，她抬头看我，眼里的光比朝阳还亮，我们找到回家的路了。
远处的铜铃声还在隐隐约约地响，像首被大海唱旧的歌谣。我知道，这片海藏着太多秘密，雷肯别的阴影也远未散去，但只要身边有这些握着彼此的手，有这碗冒着热气的鱼汤，有少年的笑声和猫的呼噜声，再浓的雾，终会被朝阳劈开。船帆在风里鼓得满满的，带着我们驶向那片绿色的岸，像驶向一个崭新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