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从窗子里照进来,一线光柱里,尘埃浮动。秘境与现实的通道是一片混沌的黑暗。在黑暗里待久了,玉韶忍不住眯起眼睛。
待稍稍适应些,她注意到手边的小几上留了一个包裹。打开包裹,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几瓶丹药、一枚法器、一张图纸和一封信。
将信打开,字迹熟悉,是萧韵舟留给她的:
阿韶,见字如面。等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将围堵在客栈门口的修士全部引走。你如今暂时成了凡人,无法动用灵力,落雪城之行务必更加小心。
包裹中的法器可以用来传讯和运输物品到落叶城中,不需要注入灵力,但使用时会有十分轻微的灵力波动。
图纸画的是落雪城城门口守将所用的灵力监测器。根据图纸上的步骤,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将灵力监测器拆毁,想来你应该用得到。
另外,我还留下了一枚上品易容丹和毒药若干,或许能助你一臂之力。
路途遥远,切要珍重。
“已经走了吗?”
她推开窗,街道上行人熙熙攘攘,日光洒落,阴影里唯有她一人。
玉韶将东西收拾好,拿起长刀下了楼,却迎面撞上过来打扫房间的小二。
“姑娘,你不是走了吗?”小二挠挠头,怀疑是自己记性出了偏差。
玉韶坦然拎起自己手里的包裹,在他眼前晃晃,笑道:“走到一半发现忘了东西,又折回来了。方才你可能没注意到。”
“原来是这样,也是,这一大早客人走得多,我可能确实没瞧见,”小二笑笑,顺嘴问了句,“说起来,您这是要往哪儿去?回宗门?”
“去落叶城,”玉韶也笑,“我师兄他们在那儿。说起来也不知道我进秘境这些日子,他们怎么样了……”
“落叶城……”
小二欲言又止。
“怎么了?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小的也是听今早过来住宿的客人说的,他们说落叶城城主染了怪病,已经去了,”小二叹了口气,“说起来,这城主可是个好人呐。好人不长命,可惜了。而且这城里的怪病还在不断扩散。”
怪病不断蔓延,死去的人越来越多,落叶城元气大伤,再也无力救济城外难民。于是部分难民涌入了落雪城。
“虽说是魔族地盘,但好歹也是条活路,”小二叹了口气,“总之比在外面等死要稍微强那么一丁点儿。”
玉韶与小二告别,离开客栈。出了紫藤镇,越往北走,天越冷,由盛夏渐渐步入寒冬。
北风迎面刮过来,风雪簌簌,白雪茫茫。在皑皑雪山半山腰有一个巴掌大的小黑点儿。
终年飘雪,积雪不化,便是落雪城。
厚厚的积雪里脚印杂乱,远处零零散散有十余个人影在城外面排着队。玉韶早早地改了装束,扮作流民模样朝他们走了过去。
“大姐,大姐,”玉韶叫住落在最后面的一个瘦高个子中年女子,见她回头,三两步走上前去,“大姐,你们是要进城?”
女子点点头,难掩愁色:“水月城遭了灾,我们这些人成了流民,无处可去,只能来落雪城碰碰运气了。”
“里面到底是个啥样也不清楚,”走在女子前面的中年男子也回过头叹了口气道,“能不能活还得看天意啊。”
“大哥大姐,我老家也遭了灾,也打算进城,”玉韶跟着叹气,“就是不知道我这样的能不能进去……”
女子仔细打量了她:“应该能的吧,他们对我们这种流民盘查得挺松的。”
“但是进去容易,出来难,”男子补充道,“我听人说进去的流民会被集中看起来管。”
“还会被看起来管啊……”玉韶点点头,谢过他们,暂时排到了队伍的最尾端。
原本她打算扮作流民混入落雪城,只是如今听了这二人的话,有些犹豫。扮作流民,进入城内自然轻松,只是等她找到恶仙草之后再要把东西运出来,确是难了。而且之后她要逃出来也会很麻烦。
可是如果不扮作流民……
正思量间,远远的,忽然出现一抹绯红。仔细望去,原来是七八辆马车,车顶用银红绣着金合欢的锦缎铺了,金丝编成的穗子随着车轮滚动一晃一晃的,后面留下几道长长的车辙。
“那些人是做什么的?”玉韶抬起手指了指马车。
“好像是给魔族将军庆祝寿辰的,”女子道,“这些天我们看到好多这样的马车进去了。”
马车缓缓驶过,超过排队的人,在城外慢慢停下。城门口走过来一个魔族士兵,腰间配了长刀,身上穿着盔甲,冷着脸,一辆辆撩开马车帘子仔细检查。
“这是什么?”
“回大人的话,是筝。”
魔族士兵打量了那乐器半晌,曲起两根手指轻轻敲了敲:“里面是空的,打开看看。”
“大人,这不能打开,打开就坏了……”
没等伶人说完,那士兵就抽出腰间的长刀,“刺啦”一划,筝裂成两半,里面确实空无一物。伶人抱着乐器心痛不已,那魔族士兵收刀入鞘,又向下一辆马车走去。
“盘查的好严啊。”
“毕竟是为魔族将军庆寿的,”女子猜测,“应该是为了防止刺客混进去吧。”
玉韶收回目光,若有所思。
的确,按照常理来说,她应该扮作流民入城。只是如此一来,城中到底是什么模样?又会不会对这些流民进行二次严格排查?她都一无所知。
而如果扮作伶人和舞姬……
入城之时经过如此严格的盘查,想来入城之后会好上许多。而且在魔族将军寿辰之前,伶人舞姬的身份也比流民更加方便行动。
风雪簌簌,雪花漫天飞舞。雪沙子扬起,打在人脸上有些疼。
“哎,刚才那个大妹子呢?”女子转过头,要和玉韶说说闲话打发时间,却不想背后的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好像是天太冷,给冻坏了肚子,到旁边的林子里解决去了。”
本该在林子里安抚肚子的玉韶,此刻正潜伏在最后一辆马车的车厢底下,手心里攥着一支短短的迷香。她打算找准时机,顶替其中一人的身份。
隔着一层车板,悉悉索索的说话声从上面传下来。
“我听说魔族的人都是凶神恶煞的,吃人不吐骨头,”有一个女孩子哀哀戚戚,“我们这一去,怕是再也出不来了。”
“而且魔族从前杀了我们那么多人,我不想给他们跳舞。”
“又有什么办法?城主打定主意要讨好落雪城的魔族,哪里是我们这些做奴婢丫头的能反抗得了的,”另一个叹了一口气,“哎,珠纱,你呢,怎么一直不说话?”
“我喝水喝多了,要去一趟旁边的林子。”说完,那个叫珠纱的女孩子就一撩车帘下了马车。
“一个人去危险,要不要我们陪你一起?”
“不用了,我一个人可以的,很快就回来。”
玉韶稍微等了片刻,悄悄跟了上去。
树林茂密,被冻住的泥土上留下一串凌乱的足迹。珠纱拎着裙摆,头也不回的往树林深处跑。后面,玉韶步步紧逼。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珠纱下意识回头张望。一个没留神,“啊呀”一声给碎石绊倒在地。玉韶追上前来,慢慢停下脚步。
“你是谁?是魔族的人吗?”珠纱惊慌,但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只有微微颤抖的语气出卖了她此刻的害怕,“不对,你的气质不像,那就是城主派来的人?”
玉韶不说话,只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盯着她。
珠纱冷笑:“你回去禀告城主,让他死了这条心。我珠纱虽然只是一个卑贱的舞娘,但也有骨气,无论如何也不会给魔族献舞!”
“真的?”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珠纱心一横,将脖子怼到她跟前。
玉韶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瓷瓶,倒出一枚褐色的药丸递给她:“既然如此,那就把这个吃了。”
珠纱也不多问,只往嘴里一塞,仰头一咽,坐在原地静静等死。
“这药是慢性毒药,半个月后才会发作,你现在去落叶城,找到郑员外家,把今日的一切都跟他们说了,自然可以得到解药。”
珠纱不解其意,玉韶也不多解释,只详细问了她的出身、来历、家中情况等等,又与她换了衣服,才让她离开。
“你到底是……”
“想活命的话,不该问的不要多问,”玉韶笑笑,“按照我说的做,你才能得到解药。否则,百蚁噬心之痛,你不会想试的。”
说完离开树林。
风雪扫过密林,草木染上了一层银白。鹅毛似的雪从空中飘过,与雪影一道连成一张灰白的网。玉韶从网里走出来,面容改变,成了珠纱的样子。她理了理衣裙,又重新上了马车。
刚一撩开车帘,就对上一张讪笑的脸:“珠纱,你回来了?我们刚刚还说要去找你呢。”
“你明明是怕她一个人悄悄逃了。”旁边的同伴小声补刀。
这两人珠纱同她介绍过,最先说话的那个叫佩兰,舞跳的好,但也因为这个与她有些嫌隙。后面补刀的叫巧蕊,人倒是没什么坏心眼,就是说话太直了,有些不好听。
“哎呀,你们别吵了,”雪菱一向是个最温和的,撩开车窗帘子,指了指最前面,“马上就要检查到我们了。”
话音刚落,就有人掀开马车帘子,不耐烦道:“入城盘查,快些下来!”
四人只得老老实实下了马车,看着马车里的东西一样样被翻了出来,丢的到处都是。
冷风飒飒,穿透单薄的衣裳,几人搓着手和胳膊,跺跺脚。然而那盘查的魔族士兵实在过分仔细,里面的东西还没查完五分之一。
风把发髻里垂下的流苏吹的飘飘荡荡。玉韶稍稍松了口气,盘查只盘查马车内物品,而她要带入城内的那些东西都封在了身上带着的首饰里。
“还没排查完?这么慢!怎么当差的?”旁边走过来那小兵的上级,身形魁梧,大腹便便,一对粗眉向上一挑,两只眼睛微微一眯。
只一眼,他黏腻腻的目光就落在了四个舞娘身上。他把手背在身后,慢悠悠朝她们走了过来,神色倨傲,颇有轻视之意。
“你们几个是舞娘?”不等她们回答,他瞥了她们一眼,昂起下巴,“你们可知道我是谁?”
“您是……”
佩兰几人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她们从小在落松城长大,哪里知道魔族有什么人?
“哼,无知小民,”此人颇为不满,翘起戴着玉扳指的拇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我乃落雪城守将!”
检查马车的小兵放下手里的活计帮着造势:“这位是崔毋挠崔将军,你们几个,还不快给崔将军请安?”
几个舞娘慌忙行礼。
玉韶的视线却落在崔毋挠的腰带上,那条深绿的腰带上挂着一只造型奇特的玉盒,最上面四个尖角,每一处都做了出两只犄角形状的装饰。
但根据萧韵舟给她的图纸,玉盒最上方的八个犄角装饰,其实就是监测灵力的关键所在。这样的灵力监测器在落雪城东西南北的四处城门口各有一个,也都在魔族守将手中。
她要用萧韵舟给的法器联络他们,就必须先把这个东西毁掉。一下子毁掉四个太过困难,但如果只毁掉这一个的话,或许可行。
但要毁掉这一个,就必须接近崔毋挠。
不等她多想,那位崔守将又开口道:“都起来吧,”粘黏的目光挨个儿从她们身上掠过,他不怀好意道,“这样冷的雪天,本将军却还要在城门口排查那些修真界的修士,真是辛苦极了。
“不过哪些人是修士,哪些人不是,不仅要听本将军腰带上挂的这玉盒的,还要再听听本将军的判断。你们几个,说本将军说的对不对?”
几个舞娘脸上一时间青红交加。虽然知道魔族放荡,但没想到不要脸至此。
佩兰是个急脾气的,牙齿咬的咯咯作响,胸脯起起伏伏,还恰好给那崔毋挠察觉。他正要抓住这一点发作,不想,旁边一个容色最艳的舞娘娇娇俏俏开口。
“崔将军,”扮作珠纱的玉韶笑道,“崔将军大人有大量,我们姐妹几个初来落雪城,不太适应这里的气候,在这大冷天冻得牙齿响,有些失了仪态。想来崔将军应该不会怪罪吧?”
“不会怪罪?”崔毋挠眯着眼睛开口,“其实本将军也不想怪罪,不过还要看看这位姑娘你愿意怎么做了?”
黏糊糊、湿漉漉的视线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一点点缠遍她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