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前雾重如潮,血色将夜色染得发暗。三人横陈在断瓦残砖之间,宛若一堆废弃的旧人偶,气息残弱到几不可闻。
陆叁浑身血迹斑驳,五官因剧痛扭曲。他身侧的左玄早已昏迷,胸口却浮现出一道道新裂的伤痕,如鬼爪撕扯,血水顺着碎裂的甲片渗出,滴在地上,竟带着微微发黑。包耳升靠在庙门柱上,睁着眼却早已神识混乱,时不时低喃着什么,像是被困在某种沉溺的幻梦中,无法自拔。
“这是……什么术?”
萧钰蹲下身替陆叁把脉,触手一片冰凉,他的气息就像濒死的火苗,只余最后一星火光在风中飘摇。
“乌托帕。”她咬牙,“他们的伤势不是常理可解,看不到有外在的攻击,却越来越多,究竟怎么回事?”
小纸人蹦跳着靠近,声音里透出一丝犹疑:
“应该……是中了幻术。五通神的报复之术——‘恶梦回还’。在幻境中重复最怕的记忆,无法挣脱便会在现实中也不断受创。除非——”
“除非什么?”
“……解开幻术,否则必死。”
萧钰眼神骤冷,目光落在破败被毁的太夫人庙内:
“阵眼在哪?”
乌托帕没应声,纸张微微晃动着,像是陷入了某种踌躇。
“你聋了吗?我问你阵眼在哪!”她按住陆叁的手背,指节都在发颤,眼中是急切,也是怒火,“他快不行了,再不救,他们就全死在这了——”
乌托帕轻轻发出一声不算人类的“嗯”,似有似无:“但……白衍初让你别轻举妄动。”
“他说什么?”
“他说,他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让你等等他。”
萧钰又生气又无奈:“我是可以等。可这三个人,等不起。乌托帕,你要是不说,我可就自己翻腾了。把这破庙翻个天,怎么也能找到……”
乌托帕的小纸人摇摇晃晃,纸边都卷了起来,像是在发抖:
“阿姊,我觉得保险起见,衍初哥说得是对的……你要是贸然动阵眼,触发机关,引爆整个场地,你连同那三人都活不成的……”
萧钰的指节收紧,骨节发白,呼吸有些发沉,喉咙像被火焰灼烧,干涩得发痛。
她刚准备开口,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忽然从乌托帕体内传出。
小纸人一怔,低声喃喃:“……完了。”
“来者何人?”萧钰拎起它,猛地抖了两下。
“是……”乌托帕正要回答,纸人里一连三个声音。
“少楼主……”
“孟晓——”
“晓晓,你别轻举妄动。”
几道熟悉的声音一齐灌入耳中。
花舞与封崎,跟随耶律屋质的大队人马抵达了三泉山的山脚下。
山脚雾海翻涌,一面朱红龙纹旗破雾而出,如火燎原。马队疾驰而至,前阵之人披甲而立,银盔红披风,眉目冷肃如冰河雪岭之月。
耶律屋质勒马止步,身下黑鬃战马喷着白雾。他眉头紧蹙,环视山门,眼中寒芒闪过。
瞧见在外摆坛驻守的乌托帕几人,察觉到事态情况,脸色巨变:“你们少楼主进去了?!怎么不拦着?!”
从马上一跃而下,揪住乌托帕的衣襟,冲着他手中的纸人吼:
“萧钰,临行前你怎么答应我的?!为何不听?!”
萧钰闭了闭眼,内心腹诽,可真是麻烦一件接着一件。
“我可没答应你任何事情。”
风吹乱了她的发丝,她冷声回应耶律屋质。
眼看陆叁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她顾不上许多,转向质问乌托帕:
“告诉我,阵眼到底在哪儿。”
乌托帕犹豫了一刹,正要开口,“嘭”一声,巨大的响动,从小纸人的另一头发出……
——
与此同时,镇子房顶之上。
白衍初率风堂众人跃于屋檐之巅,试图加快前行速度。
然而即便占据高处,浓雾如附骨之疽,依旧遮蔽四方,令人寸步难辨。白衍初眉头紧锁,死死盯着周遭气息流动,额角已经沁出冷汗。
忽然,他腕间的小纸人轻颤,传来模糊讯息。他听不到萧钰的回应,却听见了耶律屋质怒意盈胸的呵斥:
“萧钰!别乱动!”
下一刻,左前方传来一声轰然巨响,尘沙与火光腾空而起。手腕上的小白蛇也抬起头,猛地发出警告般的“嘶嘶”声,再一恍惚间,滋溜一下,便跑没影了。
迷阵中细密符文骤然亮起,在虚空中快速游动重组,仿佛一条巨大蟒蛇蜷曲蜿蜒,朝太夫人庙方向汇聚而去。
白衍初眼中闪过一抹狠意。风卷起衣袂,猎猎作响,但仍无法吹散沉沉浓雾,反而让空气愈发阴寒沉重。
乌托帕的小纸人几近崩溃:“啊啊啊!衍初哥,救命!三泉镇的地势……庙宇居阵心,五通信仰凝魂聚域……阿姊肯定是动了阵眼……若是破错,整座山的魂力都会涌回原点,到时候、到时候就——”
“误触五通神的猎杀大阵。”白衍初一字一句,面色沉如寒铁,这结果,可就太坏了。
他猛地回头,向风堂众人喊道:“朝爆炸方向靠近,但注意——庙宇处,谁都不准擅闯!”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如果我没回来……有能出来的,就带人立刻撤。”
说完,翻手掷出一道灵符,御空而起,破风直奔山间。
身后,一众风堂兄弟看呆了。
“白、白大人会符咒?”
“不……不知道啊!第一次见。”
……
三泉山脚下,迷雾翻滚,地动山摇。
耶律屋质高坐马背,未发一言,忽而一抬手,百骑顿止,蹄声瞬息归于寂静。
“护军列阵,术团布台。”
语声落地如金石之撞,冷厉压人,霎时间,副将高喊号令,震响山野。
数名玄衣术士、青衣祭司急速踏前,卷轴、灵盘、朱笔、灵砂——一应法器齐出,围山设台。更有女巫从灵车中抬出金瞳兽骨、镇魂钉、青铜铃,立坛、测魂、定五势。
耶律屋质策马上前,黑金披风猎猎作响:“五息之内,给我锁定阵心,开启‘惊华照影’术式——我要看清阵中每一道魂流。”
主祭司一怔:“那是禁术,需国师授权。可如今,我大辽这个职位虚空已久……”
耶律屋质缓缓转首,目光如霜刃般逼人:“我乃前任国师的关门首席,现任慎隐;”语气冷得渗骨,“此刻开始,我就是国师。”
主祭司面如土色,不敢再言,低头领命。
轰!
雷光升腾,青金色的符阵如星轨飞旋,撞入山体中迷阵之流。刹那间,天地失色,山门前浮现一道灵幕,将阵内景象倒映其上——
破庙废墟、魂息乱涌,井口塌陷……一切,清晰入目。
乌托帕眼角抽搐,被这排面压得死死的,悻悻地退至花舞与封崎身旁,嘀咕道:
“大场面……你了不起啊。”
然而,耶律屋质可不打算放过他,像是听到了他的窃窃私语,剑眉一挑,凤眸就落到了他的身上。不动声色地朝他勾了勾手指。
下一瞬息,乌托帕就被人从花舞身后拎了出来。
耶律屋质挑眉,冷声瞧着面前的乌托帕:“小师弟的纸人呢?问萧钰,里面什么情况。”
……
阵中。
萧钰抹去额头的血迹,背部重重一震,刚才那一塌,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可她顾不得疼。
三泉山,三眼泉,泉水之地,气汇魂聚。
她眼角一扫,看到了废墟中,一块残碑,上刻“太夫人庙”几个字,竟被石块与木梁压塌,而她方才踩中的塌陷,赫然是个……
“井口?”
她神色一凝,猛然将周围碎石一一扒开,渐渐露出一个破损井圈——那是一口干枯的老井。
她蹲下身,凝神细看。
——不是被天灾冲毁,也不是人为封堵,而是“故意掩埋”,且有术痕。
“果然……阵眼在井中。”
她低声喃喃,嘴角扯出一丝决绝的弧度。
耶律屋质说她冲动,白衍初叫她别动,她能不知道凶险么?如果她不动,身旁这三个人就真要死了。
她伸出手,按住井口边缘的灵纹,一寸寸将其推开。唇瓣微微扬起一抹嘲笑,宛若喃喃自语:
「九尾姐姐,一会儿恐怕得开大了,你做好准备没?」
虚空中,妙龄女子的背后,赤粉色的灵息俨然间暴涨裂出九条灵动的狐尾,摇曳生姿随风摆动。
「怕什么?!是妖,咱们就吞了它,给你涨涨功力。」
萧钰笑了笑,很满意这种共识。她深吸一口气,指尖一点,狐火落入井中。
下一瞬——
井底传来一声刺耳的尖锐鸣叫。
萧钰隐约瞧见井底有一物,如同白衍初身上挂着的小白蛇长度,只不过井底的这条不普通,蛇身人面。被狐火撩到,根本没有逃跑的余地,瞬间被火光吞没。
“萧钰,快住手——”
“阿姊,别杀蛇身人面蛊,是陷阱。你会落入五通神的幻境里……”
然而,不论是耶律屋质还是乌托帕的警告都晚了,萧钰的灵息天生属于妖王,碾压一切妖物。
井底的尖啸尚未远去,火光如潮,一瞬间吞没整口废井。
灵息如江海倒灌,井中幽蓝光芒泛起涟漪,悄然漫至她脚边。
刹那间,天地失色。
——像是坠入了某种无形的水面,所有声音都被压得死死的,唯有“心跳”在沉寂中隆隆作响。
“萧钰。”
那声音极轻,却像惊雷炸响在她耳边。
她猛然抬头,眼前竟是模糊不清的血色营州,破败的城垣,燃烧的街道,还有……那道再熟悉不过的背影。
谷青洲。
他浑身是血,背脊挺得笔直,步履却沉重无比。肩膀上缠着临时包扎的伤布,唇色泛青,一如当年中毒时的模样。
“青洲!”她低呼,声音近乎颤抖。
可那人没有回头。
下一瞬,一支利箭破空而至,狠狠穿透他肩头,钉入破碎的石墙。鲜血喷洒在她脸上,那灼热的腥甜让她整个人一震,险些站立不稳。
“你为什么要救那些孩子?”他终于回头,声音冷得像刀,眼神却啐了霜:“你以为你是在做好事?”
“不是——不是的,我只是——”
“你只是想逞一时意气。”他打断她,眼中血色弥漫,“你说你有计划,可你的计划是什么?我们为什么会被抓?我又为什么死在山谷里?”
萧钰浑身僵硬,唇瓣剧烈颤动,想解释,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你杀了我,萧钰。”他朝她走近一步,脸上浮现出诡异的伤痕与腐烂,“你亲手把我推进了地狱。”
她摇头,拼命后退,却发现脚下如泥潭一般,无法动弹。耳边响起数不清的哭喊,像是那群被人牙子抓走的孩童,又像是营州城破后亡魂的哀嚎,一层层裹挟而来。
“不是我……我救了他们……我杀了沈川……我为你报仇了……”
“可我还是死了。”
谷青洲的面容在血光中逐渐模糊,仿佛撕裂的画布被怨念缝合。他的眼神不再温和,而是布满了审判与冷漠。
“我死的时候很痛,”他靠得更近,气息腥甜腐败,“毒蚀心脉,骨头像被一点点捏碎。这些……都是因为你的愚蠢以及善心啊!为什么要回去救人?为什么不能听话,好好完成任务就行了……乖乖的做你大小姐不好么?!”
“对不起……青洲……对不起。”萧钰泪目,几乎泣不成声。
他笑了,那笑意却没有一丝温度:“说不对不起有什么用呢?人都死了。”他缓缓抬起手,一柄沾满鲜血的短刃出现在她眼前,“或者,你现在就还我一命。”
她愣住。
“你欠我的,萧钰。”他一步步逼近,将短刃塞入她手中,“你说你立了战功?你杀了敌将?可那是为了你自己。你不过是在用‘替我报仇’的借口宽恕自己罢了。”
萧钰剧烈颤抖,双膝一软,几乎跪倒。
那柄短刃似有魔力一般,不断引导她的手往自己心口靠近。她全身战栗,却无法阻止指尖的动作——像被梦魇拖拽的灵魂,一步步走向祭坛。
“你想让这一切结束吗?”“谷青洲”的声音柔和下来,像往日那般唤她,“你只需轻轻一推,就能偿还你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