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年冬月十五日 成都
城外,各营的旗帜飞舞,营垒相接、壕沟纵横,锣鼓声和隐约传来的操练呼喝声响彻原野。
令人费解的是,流寇除了最初几日的试探性佯攻和持续的土木作业外,竟迟迟未发动真正意义上的进攻。
这种引而不发的态势,比疾风暴雨般的进攻更折磨人心,流言在街头巷尾疯狂传播如“贼人在等内应!”
“他们在挖地道,要从地底钻进来。”
“听说朝廷大军快到了,贼人怕了不敢打。”
“屁!他们是在等咱们粮尽,不战自溃。”
暂代巡抚事的四川巡按陈廷谟,将城外敌营的森严和城内的惶惶尽收眼底,他的眼睛因连日的焦灼而布满血丝。
他并非不知兵的书生,数年来在川省巡按任上见过土司骚动,也经历过小股流寇侵扰,但眼前这等局面仍是生平仅见。
“流寇围而不攻其意叵测,他们的诡计,无非内外勾结、乱我民心,耗我粮储,待我自溃,广元、绵州前车之鉴不可不察!”
“当务之急,非在忧惧贼人何时来攻,而在整肃内部杜绝隐患,决不能让成都步了绵州的后尘!”
“即日起,全城戒严,除官兵差役执行公务外,百姓出门需有坊正开具路引,无故不得擅离所居街坊,凡街头巷尾十人以上无故聚集者,视为图谋不轨,巡城官兵可立即驱散,敢有违抗、喧哗、冲撞者立斩不赦!”
命令一出满堂皆惊,成都知府吴继善犹豫道:“陈按院,是否过于严苛?如今人心惶惶若再行峻法,恐激起民变。”
“民变?”
陈廷谟打断他,“吴府台你是愿意看到三五成群的饥民慢慢汇聚成百上千,然后像绵州那样,一声呼哨就变成冲垮城防的洪流?还是愿意现在就用几颗不安分的人头,压住这些蠢蠢欲动的人,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乱世用重典,古有明训!此刻的妇人之仁,就是明日城破身死的祸根!”
他看向宁川卫指挥使刘佳印:“刘指挥使,你的兵还有各衙门差役,全部给我派上街,分片包干、昼夜巡视,凡见可疑聚集先鸣锣警告,警告不散即可动刀兵,本院授你全权,非常时期宁错杀勿放过,一切后果,本院一力承担!”
刘佳印闻言抱拳:“末将遵命,必不让绵州之事在成都重演!”
命令迅速执行,往日还算熙攘的成都街道顿时变得冷清,一队队顶盔贯甲的军士和手持棍锁的衙役,面色冷峻地来回巡逻,眼神警惕地扫过每一个角落。
起初,确实有些地方因粮价飞涨或信息不通有百姓聚集议论,甚至试图向衙门请愿,巡逻队毫不留情先是厉声呵斥驱赶,有那反应稍慢或情绪激动的,当场便被锁拿,情节稍重者直接押赴街口,当众斩首,血淋淋的人头悬挂起来触目惊心。
“看见没?这就是聚众闹事的下场。”
衙役敲着锣说道:“奉按院大人钧旨,安守本分严禁聚集,缺粮的自有官府粥厂,敢有滋事者格杀勿论。”
血腥的镇压立竿见影,街头聚集的人群瞬间消散,百姓们躲在家中关门闭户噤若寒蝉,一种恐惧下的畸形秩序,迅速笼罩了全城。
光靠杀戮,终究是扬汤止沸,陈廷谟也知道饥寒才是动乱的根本,城内存粮确实丰厚,蜀王府库、府县官仓,乃至各大户的私窖,积储惊人,但这些粮食以往都被层层把持寻常百姓难以染指。
“光杀不行,还得给条活路。”
陈廷谟对吴继善等人道,“从今日起,在城内东南西北中五处设立官办粥厂,每日定时施粥,就用官仓和陈粮,粥要稠、量要足,让那些真的快饿死的人有条活路,告诉百姓只要安分守己,朝廷和官府,就不会看着他们饿死!”
吴继善面露难色:“陈按院,官仓之粮皆有定数,且需维持守城军士用度,还有各级官吏消耗,如此大规模施粥耗费巨大,恐难持久,况且粥厂一开,流民必然蜂拥管理亦是难题,万一他们借此聚集呢。”
“没有万一,守城靠兵稳民靠粮,军粮自然要优先保障,但也不能眼看着饥民变成流寇的内应,官吏俸禄?这个时候还想着俸禄,告诉他们,城在一切好说;城破玉石俱焚!”
“至于管理,派兵看守粥厂维持秩序,敢有哄抢、滋扰、重复领取者,同样严惩不贷,记住,施粥不是发善心是维稳,是买他们的安静。”
命令下达,五处粥厂很快设立起来,大锅支起,尽管熬煮的多是陈米杂粮,但那热腾腾的蒸汽和粮食的香味,对于饥饿的贫民而言,不啻于救命稻草。
每日粥厂开棚,都有兵丁持械维持,队伍虽长却无人敢喧哗拥挤,领到一碗稠粥的百姓千恩万谢,蜷缩在墙角匆匆喝下,那求生的欲望暂时压过了暴乱的冲动,城内的紧张气氛,竟然因此略微缓和了一丝。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但至少在眼下,大多数人不至于立刻被逼到绝路上。
就在陈廷谟勉力维持着城内脆弱平衡之际,一个更惊人的消息传到了巡抚衙门。
“东翁,大事不好,王府那边传出风声,蜀王殿下他可能想趁乱出城。”
“什么!”
蜀王朱至澍,是成都乃至整个四川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是城内军民精神上的一面旗帜(尽管这旗帜早已朽烂),他若弃城而逃,消息传开军心民心将瞬间彻底崩溃,这城也就不用守了。
“消息可确切他们打算从哪里走?”
“只是风声,王府戒备森严详情难探,但据说,王爷最近秘密接见了几个常年跑茶马生意的商人,还调动了王府后苑的几辆特别加固的马车,恐怕是想伪装成商队,从西门或南门混出去,往雅州、打箭炉方向跑,然后跑到建昌卫躲避。(今四川省西昌市)”
“混账,竖子不足与谋!”
陈廷谟气得浑身发抖,连日来的压力、疲惫和此刻的愤怒交织在一起,让他眼前都有些发黑,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立刻点一百标营军士,随我去王府,记住要快,要不动声色包围王府各门,尤其是后门侧门,没有我的命令一只老鼠也不许放出去。”
当陈廷谟带着上百名甲胄齐全的军士,突然出现在蜀王府气派的朱漆大门前时,王府护卫都惊呆了,门房试图阻拦被标营的军士毫不客气地推开。
“本院乃四川巡按、暂代巡抚事的陈廷谟,有紧急军务必须立刻面见王爷,阻挡者以通敌论处。”
王府长史闻讯匆匆赶来,见这阵势知道拦不住,只得一面让人飞速通禀,一面将陈廷谟引至银安殿外等候,气氛剑拔弩张。
不多时,蜀王朱至澍在一群宦官、姬妾的簇拥下不耐烦地走了出来,他年约三旬,体态肥胖、面色虚白,穿着团龙便袍,脸上有一丝怒意,显然对陈廷谟的突然闯入极为不满。
“陈廷谟,你好大的胆子!未经通传擅闯王府还带甲兵,你想造反吗!”朱至澍劈头盖脸便是一顿呵斥。
陈廷谟毫不退缩撩袍跪倒,但却昂首直视朱至澍:“王爷,非敢无礼,实有泼天大事,关乎王府存续、成都安危,不得不冒死闯宫,敢问王爷近日是否密令准备车驾意欲出城?”
朱至澍脸色一变,但是强作镇定道:“胡……胡说八道,本王世守藩国与城共存亡,岂会临阵脱逃,此等谣言定是流寇奸细散布乱我军心,陈廷谟你身为巡按,不去设法破敌,反来疑忌本王该当何罪!”
陈廷谟见他不认,也不再虚与委蛇,径直说道:“王爷是否准备出城,王爷心中自然清楚,本院只想问王爷一句,太祖高皇帝《皇明祖训》有云:凡亲王居国,当谨守封疆,抚辑军民,藩屏帝室。”
“今日流寇围城,正是王爷履行祖训、藩屏帝室之时,王爷若此时弃城而走便是弃藩国、弃祖宗基业、弃陛下重托于不顾,试问天下可有弃土逃遁之藩王,朝廷法度可能容得下这样的藩王?”
朱至澍被他一番引经据典、义正辞严的质问噎得脸色红白交替,又羞又恼:“你……你威胁本王,本王乃天潢贵胄,便是一时权宜离开这是非之地,陛下也必能体谅!”
“体谅?”
“王爷!恕本院直言,若在平日王爷些许过失,陛下或念亲亲之谊或可宽宥,然今日是何等时局,四川半壁沦丧,朝廷震动天下瞩目,成都已是西南最后颜面所在,王爷您就是这颜面上的眼睛,此时您若逃走成都必破,届时,陛下震怒天下哗然,言官御史的弹章会像雪片一样飞向御案。”
“他们会说什么,会说王爷您贪生怕死,弃土辱国,会说蜀藩世受国恩,临难先遁,王爷,您觉得到了那个时候,陛下是体谅您多一些,还是为了平息天下汹汹之议、重振朝廷威严,不得不大义灭亲多一些?”
“您别忘了,当年武宗朝的宁王之乱,固然是谋逆大罪,但其起因未必没有藩王骄纵不法、朝廷早有削藩之议的缘故,王爷您今日若走,便是授人以柄,朝廷正愁寻不到整顿的契机,要知道陛下也觉得每年一万石禄米有些多了。”
“您这是亲手将刀把子递给朝中诸公,递到皇上手里啊,届时会削爵、除国、还是圈禁凤阳?怕是都在两可之间,王爷,三思啊。”
这番话,彻底击中了朱至澍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他骄奢淫逸贪生怕死,但更怕失去这王爵和富贵,陈廷谟描绘的可怕前景不再是简单的丢面子,而是可能动摇国本、引来朝廷严惩甚至除国的滔天大祸,这让他肥硕的身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衣。
“你……你……”
朱至澍指着陈廷谟手指哆嗦,半晌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他身边的宦官姬妾也都吓得面无人色。
陈廷谟再次重重叩首,额头触地:“陈廷谟今日冒死直言非为逼宫,实为保全王爷,保全蜀藩一脉,请王爷收回成命,坐镇王府,激励军民,共守城池,本院愿以性命担保,只要王爷在军民之心便不散,本院必竭尽驽钝与城外流寇周旋到底,以待朝廷援军,若城破,本院当先死于王爷驾前。”
软硬兼施情理威逼,朱至澍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他瘫坐在身后的王座上,有气无力地挥挥手:“罢……罢了……本王……本王不走了,陈廷谟,城内防务一切……一切由你主持,需要王府出钱出粮,你拟个条陈来。”
“谢王爷深明大义。”
这一关暂时过了,他又重重磕了一个头,起身带着标兵迅速离开了王府,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上那腐朽颓靡的气息。
“传令下去,”
他对在衙门等候的吴继善、刘佳印等人道,“王爷已决意与城共存亡,并允诺支持城防,将此消息晓谕全城军民,告诉所有人王爷在,朝廷在,成都就在,继续严格执行戒严、施粥之策,加派哨探严防死守,我们要在这成都城里跟流寇耗下去,直到援兵解围。”
随着陈廷谟的铁腕整顿和蜀王(被迫)表态,成都城内那濒临崩溃的秩序,竟奇迹般地被强行扭转,暂时维系在一个脆弱的平衡点上。
杀戮震慑了潜在的骚动,粥棚维系着最低的生存,而蜀王这面破旗好歹还没倒,城外的联军大营依旧沉默如山,城内的巡抚衙门则在绝望中榨出最后一丝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