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千岁在铺天盖地的寒气里站稳。
三幅金帛挂画同一时间泛着乌金色的涟漪,独特的花香袅袅升空,混入稀薄冰凉的空气中,引人陶醉。
余千岁谨慎地手握锁引金链,正打算驱使金链将这三幅骇人的画作摘下来,忽地狂风怒吼,画作接连掀动。
“咯咯咯……”
万鬼齐笑的声音,从《地狱噬鬼图》传来,灰扑扑的画面,画师只用墨色,简单地勾勒出鬼怪的轮廓,大小鬼怪叠加在一起,形成座座尸山。
白骨嶙峋的山脚,竟开遍绚烂的花朵,这一刻画里面的花海,仿若七彩烟霞,明艳亮丽。只见画中枯槁的手指突然发力,随着一声嘶啦,鬼怪尖锐的指甲从里向外劈开画布,直直朝着余千岁的脖颈而去。
余千岁及时闪身,未料身后的《抬轿迎亲图》,立即把他吸入画中。平面的画作顷刻之间变成一方可以活动的天地。
十里红妆的迎亲嫁娶,娘家嫁女的出阁痛哭,婆家娶亲的喜上眉梢,全部都在画作里一并呈现。
尤其是那顶艳红色的大花轿,四面轿身被五阴木围住,每个角落又用鬼钉牢牢钉死,生怕里面的新娘后悔跑出来。
余千岁被吸入花轿当中,他感觉自己轻飘飘的,悬浮在轿内的左上角。
新娘披着红盖头,隐隐约约的哭泣声传入余千岁的耳朵里,正当他打算掀开红盖头,看看下方的人究竟是谁。新娘却一把拽掉红盖头,宛若消瘦阴诡的木偶娃娃。她面庞煞白,毫无血色,颧骨却用桃花粉的腮红点缀,显得更为突兀滑稽,红色的双唇,衬得她像极了纸扎人。
顺着黑白分明的眼珠向上看去,新娘的两条眉毛光秃秃的,显然是刻意被刮掉了。
她嘿嘿地笑起来,宛若僵尸抬臂,瘦弱的身体撑起宽大的衣衫,层层叠叠的长袖,无风自动。
新娘抬头看向左上角,声音尖锐,仿佛钢丝划伤玻璃,“你知道我要去干什么吗?”
“我要嫁人了,哈哈哈哈哈……”她高声大笑,但是表情却极为悲伤,随着笑声越来越高,到最后转变成了无声哭泣。
凸起的脊骨随着她的抽噎,如波浪般滚动。
“你不用躲我,现身吧,是我让你来这里的。”她话音刚落,轻挥衣袖,余千岁以他自身的原貌出现在轿内。
原以为这里面的空间会很逼仄,但是细看之下,分明是移动的千工拔步床。
李相宜靠着椅背,阴森的笑容挂在她脸上,她以主宰者的身份,不屑地睥睨天下。
“你找到了我的骨灰,我的棺材,还找到了这幅画,看来我没有选错人,余千岁,你很聪明。”
余千岁表情微怔,怪不得他在这个副本里没有见到除他以外的其他玩家,合着专门为他“量身定制”的啊。
“你把我叫到这里,所为何事?”
余千岁盯着面前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李相宜,犹豫片刻问道,“你不想结婚,所以自杀了?”
李相宜伸出如鸡爪似的蜷曲手指,轻轻移到唇边,“嘘,仔细听。”
——
“你一定要忤逆为父?我是你的父亲,你必须得嫁!”
“你现在是李家新妇,既是李程锦的人,就要尊他敬他爱他,好好的为李家相夫教子。”
“你不必再回来了。从此没有李雪然家,只有我张毅恨家。我张家不欢迎你这个李氏女。”
……
张毅恨的话语字字诛心,余千岁顺着往事追溯。他通过这些内容,一瞬间看到了张毅恨咬牙切齿的模样。张毅恨对外给自己搏了个疼女爱女的美名,对内却大肆辱骂女儿,把李相宜贬得一无是处。
好像她这些年读的万卷书,行的万里路,全部都是为了她以后能更好教育下一代所做的铺垫。
原来算盘早在李雪然去世那年,张毅恨就已经计划好了。
李相宜眼中墨落积雪,凿出两行滚滚血泪。
她手指勉强伸直,在空中轻轻划过,“继续看。”
——
父女二人争吵过后,李相宜被张毅恨软禁起来。
“成婚安排在七日后。”张毅恨撂下一句话,并叮嘱下人牢牢看管这间成为牢笼的闺房,婚礼尚未结束前,李相宜不能踏出大门一步。
屋内所有的窗户被木板钉死,宛若当年张毅恨在惩房里一样,暗无天日。
李相宜在床上枯坐五日,第五日晚,喜神娘娘降临她的房间,疼惜地抚摸她的秀发,“我知你不愿意嫁人结婚,我能许你离开。”
喜神娘娘的出现是意外之喜,她说的话正中李相宜的心窝。
李相宜好似看到了希望降临,她频频点头,“无论做什么我都愿意,只要我能离开。”
喜神娘娘掏出一颗棕色的种子,“吃掉它。”李相宜不疑有他,一口拿过种子吞了下去。桃花树顿时在她体内生根,不消一刻,李相宜的身体被树枝贯穿,粗壮的树枝穿透房顶,与此同时李相宜的自我意识,和桃树结合在一起,严丝合缝无法分开。
她泣血般质问,“这就是你说的离开?”
喜神娘娘的眼底闪过阴鹜的笑意,她皮笑肉不笑道,“怎么不算呢?”
“你现在就是这棵桃树,只要你想走,你就能随时离开,自行断枝随便找块土地,就能延续寿命,何乐不为?”
李相宜被喜神娘娘坑得彻底,她愤怒地想要挣脱这具树身,奈何她的四肢百骸,全部都化成了这棵桃树。
喜神娘娘随后变成李相宜的模样,她静静坐在床上,直到第六天晚上,张毅恨命人开锁,见到喜神娘娘变作的李相宜,开口问道,“你这屋里何时种的桃树?”。
张毅恨抬头顺着树干向上看,“正好把这树砍了,给你打具棺材,我可不想被李程锦的家人嫌弃,说我连生死之物都不给你准备。”
张毅恨叫来外面的下人,“把这棵树砍了,给相宜做棺材。今夜务必赶出来,明天就是成婚大礼,切不可耽误。”
他必须得在明日把李相宜嫁出去,前些日子,外室薛宁梅同张毅恨吵得厉害,说什么都只能再容李相宜七天,七天过后,她和张小宝必须堂堂正正入主张家,成为当家主母。
李相宜亲眼看见她的桃树身体被做成棺材,她的意识残存在废弃的木枝里,当喜神弯腰把她捡起,揣进怀中一并带去李程锦家时,李相宜万般不解。
“你害我变成这样,又要带我去李家干什么?”
喜神漫不经心,“当然是你有所用。”
过往的画面戛然而止,余千岁看得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他揉着太阳穴,眉间似被桃树根绑在一起,“你的意思是,你成为了桃树,那么我看到的棺材,就是你本身?”
李相宜轻轻点头,“很难理解吗?”
余千岁双手摊开,“很好理解吗?你既然已经变成了桃树,那么你的骨灰、骨架,又从哪儿来的?”
李相宜眨眨眼睛,俏皮的表情在她脸上表现得却格外惊悚。
“你猜猜呢。”李相宜俏皮的眨眨眼,然而这种可爱的表情,在她这张纸扎人一样的脸上,看起来格外恐怖,她咧嘴笑道,“你见到的那些,当然也是我啊。”
余千岁刚要开口问,却被震天呼地的唢呐声打断,他顿时感慨,要是陈槐也在这里就好了,陈槐定能通过口型,知道李相宜在说什么。
喜轿突然剧烈抖动起来,李相宜面容扭曲,“奇怪,你……也被桃树扎根了?”
唢呐声消失的瞬间,余千岁清楚听到李相宜自问自答,“不对啊,你可是我从百人当中精心挑选出来的。”
“你没有正常人的情感,不懂情欲何为,所以才能解开喜神娘娘的诅咒。”
李相宜面部表情变换精彩,时而吃惊,时而愤怒,她倏地一下手臂拉长,拖拽余千岁的脖领,余千岁猝不及防,只好顺势而为。
李相宜那一双写满阴谋的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停,她手上力气极大,余千岁现在仿佛是个人形手办,随意被李相宜转来转去。
李相宜指甲疯长,当即化成一把锋利无比的劲刀,对准余千岁的胸口准备剖开。
余千岁在画里根本用不了任何道具,画里的上位者就是李相宜,她制定了许许多多针对其他人的规则,只有她自己不受限,反而能力愈发强大。
余千岁双手拽住李相宜的手腕,几番拉扯,“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李相宜狡黠顽劣地笑起来,“嘿嘿,当然是研究你啊。”
“研究我?”
“不然呢?你以为我为什么选你。”
李相宜的手指扣进余千岁的脸颊,“你并非常人,且不具备普罗大众的情感。”她手上力道加重,双眼满是困惑,“你这样的人,应该对万事万物不为所动才对。可是就在刚刚,你的心脏居然产生了情感波动!”
李相宜不敢相信,她逃离了近百个平行时空,只为找出真正摆脱嫁人命运的办法,所以她不惜耗尽寿命,也要把这些时空压缩重叠,形成一个全新的时间线。
上穷碧落下黄泉,她总算找到一个解决办法。只要寻到无心无情的人,让对方按照她的计划行事,就能带她彻底逃离苦海。
可是为什么!她好不容易找到的人,内心居然会因为另一个人产生波动?
李相宜绝对不相信是她计算偏差,她的手指卡着余千岁的下巴,“你不是块石头吗?你怎么会拥有感情?”
这个变量是李相宜万万没想到的,她心中怒火丛生,砰的一下把余千岁甩到一边。余千岁全身吃痛,这女人发什么疯,“你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到底要我做什么?”
李相宜眼中的疯狂,恨不得当下把余千岁剔骨挖心,“你刚才在想什么?”
“你为什么要变?你不是一向不懂情为何物吗?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她全身的力气消散,嘴巴微张一直喃喃不停,仿佛不相信似的,“怎么会……我仔细对比过你们所有人,唯有你符合我的要求,可是你现在……居然也变成有心人了?”
余千岁双眉蹙起,他刚才在想什么?他只不过想起陈槐而已。李相宜疯疯癫癫的样子,扰得他心生烦闷。
他在里界生活多年,自认有记忆以来,对人际关系中的情感交互不感兴趣,更为准确的说法是,他不理解人们为什么要笑,为什么要哭?难道仅仅因为一个人,一件事?
余千岁位高权重,不会有人说他的不是,更不会有人敢指出他的性格缺陷。只是有一次,擎风在跟他提起现生情感往事时,余千岁多嘴问了一句,“那个女人有什么好的,让你时至今日念念不忘?”
擎风吃惊地看向老大,老大居然也会对别人的故事感兴趣,真是罕见。他那天讲得极为详细,说完之后已经天黑许久,余千岁听完擎风的故事,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末了不解地问,“什么是思念?”
其他人谈情说爱,到底在谈什么情,说什么爱?还有所谓的思念,到底有什么可想的?
擎风斟酌许久,才缓缓开口,“老大,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
“你的情绪会随着对方一举一动而时刻变化,想要靠近他,每时每刻都想和他黏在一起。若是没见到对方,脑海中就会想起他,心脏也跟着难受。”
擎风这辈子没讲过如此细腻的话,他是雇佣兵出身,以前面对的世界只有打打杀杀,但是阿梦的存在,却是他心中的一捧热泉,涤荡他的内心。
余千岁听完擎风的一通解释,依旧不明所以,“算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儿,你下去吧。”他无法想象,自己会像擎风说的那样,喜一人所喜,悲一人所悲。
他孤零零行于世间,哪怕有无数拥趸者和靠谱忠心的左膀右臂,但他仍觉得,他和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关系,仿佛他随时都能离开。
他不会对别人产生在意的情绪,更不会想象有人也会这样对他。这种做法,对余千岁而言太过荒诞。
可是就在刚刚,李相宜说他心神不宁,情绪也发生波动,而当他冷静地审视自己的内心时,擎风过往的话语却在他的脑海里敲起警钟。
他不只一次因为陈槐,产生了以前完全不会出现的情绪。
余千岁心情忽地明媚起来,他在这一刻突然明白,擎风当初所说的思念,究竟是何种滋味。原来他也会因为一个人,时而担忧时而喜乐。
余千岁淡然地看向李相宜,“我有了所思所念的人。”
“你可以换别人完成你的任务了。”
轿子的晃动愈发强烈,李相宜的声音鬼魅如丝,“你休想!”她千辛万苦选中的人,必须按照计划完成她的预设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