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璟,坊间人称小宋,此刻正于醴泉寺藏经阁内,与一本《学庸论孟》死磕到底。
他摇头晃脑,唾沫星子险些喷洒在“逝者如斯夫”那一行。
“先贤的书,就是费唾沫。”
冷不丁,窗外飘来一个细若游丝的女声。
“这位公子,您这‘夫’字,读得略显中气不足,莫不是昨夜温书太晚,伤了元气?”
于璟手一抖,差点把《孟子》当成飞镖射出去。
“何方妖孽,胆敢打扰本公子悟道?”
“吱呀”一声,门扉轻启。
月华如水,倾泻而下,照亮门前一位绿衣女子。
她衣袂飘飘,仿佛不沾凡尘,身段更是婀娜。
尤其是那纤腰,于璟目测,自己一双手臂就能将其完全环抱,甚至可能还有富余。
“乖乖,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杨柳细腰pLUS典藏版’?”
他看得眼都直了,嘴角不自觉地开始分泌额外的津液。
女子见他这副痴呆模样,掩口轻笑,声如银铃碎玉。
“小女子偶经此地,被公子朗朗书声所引,一时技痒,妄加评论,还望公子莫怪。”
于璟猛地回神,连忙抹了把嘴角,强行挤出一个自认风流倜傥的笑容。
“不怪,不怪。姑娘夤夜至此,莫非……是来找贫僧……哦不,是来找本公子探讨一下人生哲学的?”
女子莲步轻移,款款走到于璟书案前。
一股若有似无的……青草与花蜜混合的奇特香气,钻入于璟鼻孔。
他使劲吸了吸鼻子。
“姑娘身上这香氛,独特得很,莫非是最新款的‘田园风光限定版’?”
女子但笑不语,径直在于璟对面坐下,眼波流转。
“公子寒窗苦读,小女子不才,愿为公子研墨添香,顺便请教一下,‘逝者如斯夫’的‘夫’字,究竟有几种断句读法。”
于璟心中小鼓乱敲:探讨断句是假,垂涎我这该死的、无处安放的魅力才是真!
但他表面上依旧淡定如老狗。
毕竟,谁能拒绝一个腰细、声甜、还主动送上门来的学术研讨型美女呢?
那一夜,四下无人,唯有孤灯一盏,两人就着《孟子》,深入浅出地探讨了“夫”字的多种可能性,直到东方既白。
此后,绿衣女子便成了醴泉寺的常客,夜夜准时前来与于璟“探讨学术”。
于璟私下里给她取了个昵称:“小腰姬”。
小腰姬不仅腰肢柔软得不可思议,学识也颇为渊博,上通天文,下晓地理,中间还精通各种花卉的授粉技巧。
这晚,二人照例对坐,案上摆着一壶劣质米酒,几碟盐水煮豆。
于璟喝得微醺,非要小腰姬唱个曲儿助兴。
“来嘛,小腰姬,给本公子亮个嗓,不然今晚的学术研讨会就此散场。”
绿衣女子面露难色,轻轻摇头。
“奴家歌喉粗鄙,恐污了公子清听。”
于璟大手一挥。
“无妨,无妨。本公子的耳朵久经考验,当年邻村杀猪匠的魔音贯耳都没能损伤分毫。”
绿衣女子:“……”
终究是拗不过于璟的死缠烂打,她轻叹一声,拿起桌上的竹筷,权作“莲勾”,在斑驳的床腿上有节奏地轻敲起来。
然后,她微启朱唇,歌声悠悠飘出。
那歌声……
于璟的耳朵捕捉到一种极其微弱的振动,嗡嗡嗡,滋滋滋,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微小颗粒在空气中高速摩擦,尖锐又细密,直往他脑仁里钻。
“树上乌臼鸟,赚奴中夜散。嗡嗡……”
“不怨绣鞋湿,只恐郎无伴。滋滋嗡……”
歌声细得如同蛛丝马迹,偏偏还夹杂着些许电流不稳的杂音。
于璟听得浑身汗毛倒竖,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
他强忍着捂住耳朵的冲动,脸上努力维持着陶醉的表情,嘴角抽搐。
“妙!妙不可言!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有几回闻?尤其是这‘嗡嗡’之声,简直是神来之笔,道尽了相思之苦,离别之怨!”
绿衣女子唱罢,脸颊泛起一抹可疑的红晕,她迅速起身,推开房门,探头探脑地向外张望了一圈。
紧接着,她绕着屋子疾走一周,快得于璟只看见一道模糊的绿影。
回到屋内,她抚着胸口,气息略喘,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我……我心头有些不安,总觉得像是要大难临头一般。”
于璟酒意上涌,一把将她揽入怀中,豪气干云。
“莫怕!有本公子在此,就算是天塌下来,我也能用我这颗绝顶聪明的脑袋给你顶回去!”
绿衣女子在他怀里剧烈颤抖,整个身体都像是失去了骨头,软成一滩,却又高速振动。
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寺里的公鸡已经开始吊嗓子,准备开晨间演唱会了。
绿衣女子恋恋不舍地从榻上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衫。
她推开门,脚步却在门槛处顿住,又幽幽地转回身,一双水汪汪的眸子凝望着睡眼惺忪的于璟。
“夫……公子,可否劳烦你送奴家一程?”
于璟揉着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送?送到哪里?山下媒婆家预定档期吗?”
“不必那般远,送至院墙之外便可。公子只需看着奴家翻越那道墙,便可安心回屋歇息。”
于璟心中纳闷:这小腰姬,莫非还有飞檐走壁的隐藏技能?口味真是越来越独特了。
他披上外衫,陪着绿衣女子来到院墙之下。
清冷的晨光中,绿衣女子身形轻巧,手脚并用,竟真的“哧溜”一下便攀上了数尺高的院墙。
墙头之上,她回眸,对于璟展颜一笑,那笑容带着一丝诀别的意味。
随即,她纵身向墙外跃去。
于璟正欲转身回房,去梦中继续与周公探讨“夫”字的奥秘,忽闻墙外传来一声凄厉尖锐的呼救。
“救命——!”
那声音细微却急促,正是小腰姬独有的“嗡嗡”调。
于璟一个激灵,酒意与睡意瞬间被驱散得无影无踪,他拔腿便向院门外冲去。
只见院墙角落处,一张蒙尘的巨大蛛网上,一只足有成年人拳头大小的斑斓毒蜘蛛,正用它八条布满刚毛的长腿,死死缠住了一个蠕动的绿色小点。
那绿色小点发出“滋滋”的哀鸣,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
可不就是他的小腰姬!
只是……这体型缩水得也太离谱了吧!前一秒还是杨柳细腰大美女,下一秒就变成了不足指甲盖大的迷你小绿球?
“我勒个去!这年头,连蜘蛛都开始流行绑架勒索了吗?还专挑袖珍型的下手?”
于璟来不及细思这匪夷所思的物种突变,他环顾四周,抄起墙角一根用来晾晒僧袍的粗竹竿,运足气力,朝着那张罪恶的蛛网便是一顿狂风骤雨般的猛戳。
“呔!你这黑心八爪怪!快放开那个女孩……呃,那个小绿团子!”
大蜘蛛被竹竿戳得晕头转向,八条腿胡乱挥舞,仿佛在跳一种诡异的霹雳舞。
终于,“刺啦”一声,蛛网被捅出一个大洞。
那个绿色的小点“啪嗒”一下,从破洞中坠落,掉在冰冷的青石板上,一动不动,眼看就要凉透了。
于璟急忙丢下竹竿,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蹲下身仔细查看。
哪里还有什么绿衣女子?
青石板上,分明是一只通体翠绿的小小青蜂,翅膀已然残破,气息微弱。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将那奄奄一息的小青蜂托在掌心,带回书房,轻轻放在冰冷的砚台之上。
此刻,于璟的脑子彻底宕机了。
“所以……我这几个月以来,每晚探讨学术、吟风弄月的对象,其实是一只……会唱‘嗡嗡’歌的蜜蜂?”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感觉三观正在经历一场八级地震后的灾后重建。
也不知过了多久,砚台上的小青蜂终于有了一丝动静。
它虚弱地扇了扇残破的翅膀,颤颤巍巍地爬向砚池边缘。
它将细若发丝的触角,小心地探入漆黑的墨汁之中,蘸了又蘸。
然后,它拖着受伤的身体,在旁边一张雪白的宣纸上,开始了一场极其艰难的“书法创作”。
与其说是写字,不如说是在纸上进行了一场行为艺术般的蠕动与涂抹。
墨汁被拖拽得到处都是,形成一团深浅不一、边缘模糊的黑色印记。
耗费了许久,小青蜂终于停止了动作,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于璟屏住呼吸,凑近宣纸,眯起眼睛,努力辨认那团墨迹。
纸上,一个歪歪扭扭、几乎难以辨认的图案,依稀可以看出是一个“谢”字。
只是这个“谢”字,笔画粗细不均,结构松散,旁边还带着几道蜜蜂爬行时留下的细微墨痕。
“这……这艺术造诣,堪比抽象派大师的绝笔啊。”于璟由衷地发出一声赞叹,尽管他完全看不懂。
小青蜂似乎完成了它最后的使命,静静地趴在那个抽象的“谢”字旁边,微微喘息。
片刻之后,它又奇迹般地积攒起一丝力气,努力撑起身体。
它朝着于璟的方向,郑重地扇动了几下那对依旧残破的翅膀,仿佛在行一个庄重的鞠躬礼。
紧接着,它鼓足余勇,猛地振翅而起,发出一声轻微的“嗡”鸣。
如同一道绿色的微光,它穿过窗棂的缝隙,“嗖”地一下,便消失在清晨明媚的阳光之中。
飞得那般迅捷,那般决绝,连一丝盘旋回望都没有。
于璟伸出手,停在半空,嘴巴张了张,许多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比如:“小腰姬,你的学术研讨会会员卡还没退呢!”
又或者:“下次再来的话,记得带点土特产,比如百花蜜,不要掺糖的那种!”
可惜,小青蜂早已杳无踪影,只留下窗外逐渐喧嚣的鸟鸣。
于璟怅然若失地立在窗前,目光落在砚台上那一方小小的湿痕,以及宣纸上那个令人费解的“谢”字。
“唉,撩完就跑,连个精神损失费都不赔,真是一只不讲武德的小蜜蜂。”
自那以后,醴泉寺中,少了一个夜夜埋首故纸堆的书呆子。
却多了一个时常在窗台上摆放鲜花,口中念念有词,试图用花粉吸引不明飞行物的怪人。
他总觉得,那只小青蜂,或许某一天,会带着它的族人,浩浩荡荡地飞回来,然后齐声高呼:“爸爸,我们来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