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的艾草香气尚未散尽,枢密院签厅内却已弥漫着另一种更为沉甸甸的气息——关乎亿万黎庶肚腹的焦灼。
窗外蝉鸣初噪,宣告着盛夏的酷烈与夏收的尾声。
陈太初的目光越过堆积如山的军报与冗官裁撤的条陈,落在一只不起眼的麻布袋上。袋口微敞,露出几颗其貌不扬、沾着泥土的块茎——红薯。
“冗兵裁撤,已见成效,空饷空额挤出了三层浮肿,省下的军费堪堪堵住国库的窟窿眼。”陈太初的声音低沉,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硬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然,兵祸虽暂歇,饥馑犹在喉!北方诸路,赤地千里,流民如蚁。
纵有军屯,纵有无主之地可分,若无高产耐旱之粮种,不过是将‘饿殍’二字,从今冬推迟至明春!”
早在夏收前,陈太初就想到要推广这些,他走到那只麻袋前,抓起一颗沉甸甸的红薯,眼神灼灼:“此物,及土豆、玉米,便是破局之匙!染墨!”
“属下在!”早已侍立一旁的染墨躬身应道。这位跟随陈太初最久的书童兼幕僚,如今气质愈发沉凝干练。
“你为总办,陈安、铁柱为副。点选最得力亲兵,分作五路!”陈太初语速快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带上所有种子,还有我亲笔手令,即刻出发!”
他走到巨大的舆图前,指尖如剑,点向各处:
“一路北上真定府,寻陈华启(河北东路提点刑狱公事兼领新军军法司),令其督真定、中山、河间三府军屯,厢军带头,务必于秋前将土豆、红薯下种!此路地近太行,旱地多,玉米亦可试种坡地!”
“一路东去沧州,寻陈德胜(雄州防御使),沧州、滨州、棣州沿海新垦滩涂盐碱地,最宜红薯!告诉德胜,海边那几万亩‘废地’,便是未来的粮仓!”
“一路西入河东,寻张猛(真定府路都巡检使),太原新复,百废待兴,流民尤众!令其以军屯为基,招募流民垦荒,玉米、土豆、红薯三管齐下!赵虎(河北西路转运判官兼军器监少监)在彼处转运粮秣,正好配合,种粮、工具、口粮,皆由他统筹!”
“一路南下京东西路,寻宋江!”提到这个名字,陈太初嘴角微扬。这位受招安的梁山首领,如今挂着京东东路安抚副使的虚衔,在地方上人脉深厚。“告诉他,昔日梁山泊水寨周边的淤田洼地,种稻不易,种红薯却是天赐!让他发动旧部,以工代赈,组织流民开垦。产量若成,便是他宋江洗刷草寇之名、立地成佛的功德!”
“最后一路,也是重中之重!”陈太初的手指重重落在“大名府”三字上,“寻岳飞(权知大名府路兵马钤辖)!鹏举驻防要冲,辖地最广,流民最多,责任也最重!令他于滹沱河两岸、潼关以东,广设军屯、民屯!此路水热条件相对最好,玉米、土豆、红薯皆可大力推广。告诉他,此乃固本培元、养兵安民之基,关乎未来北伐成败!若有阳奉阴违、阻挠垦殖之豪强胥吏……”陈太初眼神一寒,“许他先斩后奏之权!”
染墨深吸一口气,将每一个地名、每一个名字、每一项要求牢牢记下,沉声道:“大人放心!染墨必不负所托!只是……产量之说,百姓恐难尽信,恐有观望。”
“所以要把话说透!”陈太初拿起案上一份早已写好的《劝农种新粮疏》,递给染墨,“此物抄录多份,广为张贴、宣讲。要点有三:其一,此三物耐旱、耐瘠薄,不挑地!山坡、沙地、盐碱滩涂,皆可活命!其二,产量!红薯、土豆,亩产可达千斤乃至数千斤!玉米虽稍逊,亦数倍于粟麦!其三,管饱!红薯、土豆可作主粮,玉米可磨面、可煮粥,青穗嫩时亦可食!饿怕了的百姓,听到‘千斤’二字,眼睛自然会亮!”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让王铁柱随你去河东或大名府。他是铁匠出身,懂些粗浅道理,人也实在。让他带上几袋烤熟的红薯、煮好的土豆、爆好的玉米花,走到哪,吃到哪!让那些老农亲口尝尝,比我们说破天都管用!”
“喏!”染墨郑重地收起文书。
“还有,”陈太初叫住转身欲走的染墨,声音压低,“贾进……此人虽曾为乱,然出身草莽,深知民间疾苦,且颇有组织之能。他如今隐于河北统领厢军。寻得,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告诉他,过去揭竿为求活命,如今执锄垦荒,亦是活命,更是活千万人之命!若肯出力组织流民垦殖,过往一概不究,本官保他一个正经出身!”
染墨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属下明白!”
靖康元年的夏天,北方大地在战火的余烬和酷日的炙烤下,悄然涌动着一股充满希望的暗流。
在真定府外的军屯田里,厢军士卒在陈华启冷峻目光的督视下,挥汗如雨。
一垄垄新翻的土地上,切好的土豆块带着芽眼被小心翼翼地埋入土中。
“都仔细着点!此物金贵,关乎尔等日后是吃糠咽菜还是填饱肚子!”陈华启的声音在田埂上回荡。
沧州海边,咸湿的海风吹拂着新开垦的滩涂。
陈德胜赤着脚,裤腿卷到膝盖,亲自示范如何扦插红薯藤。
“别看这地咸,这玩意就喜欢这个!根扎下去,藤蔓铺开了,秋后一挖,保准吓你一跳!”
他对着围观的军户和招募来的渔民大声吆喝,黝黑的脸上满是笃定。
太原城外,昔日的战场焦土旁,新辟的田亩延展开来。张猛骑着马,带着亲兵巡视。
流民们在赵虎调拨的口粮支撑下,在划定的区域里奋力挥锄。
玉米种子被点入穴中,覆盖上薄土。
“赵判官说了,秋后收成,除了留种和赋税,剩下的都是你们自己的!想吃饱饭,想有瓦遮头,就好好伺候这些金疙瘩!”张猛的声音洪亮,带着一股提振人心的力量。
京东路,梁山泊畔淤积的湿地上,宋江捋着短须,看着昔日的水寨兄弟领着大群衣衫褴褛的流民挖沟排水,整理田垄。
红薯藤蔓被成捆地运来。
“兄弟们,加把劲!陈枢相说了,这地种别的瞎了,种这宝贝正好!收成好了,咱们也算是给父老乡亲积了大德,给子孙后代挣了份安稳!”
而在大名府路,岳飞治下的景象最为宏大。滹沱河两岸,旌旗招展。
成建制的军屯方阵井然有序,新开辟的民屯星罗棋布。
岳飞一身简朴布衣,时常出现在田间地头。
他身边总跟着嗓门洪亮的王铁柱。
铁匠出身的王铁柱没那么多弯弯绕,只见他架起一个小泥炉,当着众多将信将疑的老农面,把几个红薯、土豆丢进火堆里烤。
“瞅啥?没见过吧?俺告诉你们,这玩意儿叫红薯、土豆!”王铁柱用火钳扒拉出烤得焦黑流糖汁的红薯,掰开一块,金黄的瓤冒着热气,甜香四溢。
他毫不在意烫,塞进嘴里大嚼,含糊不清地说:“香!甜!管饱!亩产……咳咳!”他差点被噎着,灌了口水,“亩产少说千斤!信不信由你!那边黄的,叫玉米,磨成面,蒸窝头、熬糊糊,顶饿得很!青棒子煮着吃,喷香!”
他将烤好的红薯、土豆分给围观的农人。
一个干瘦的老农颤巍巍地接过一小块烤红薯,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那从未体验过的甘甜软糯瞬间在口中化开,浑浊的老眼顿时瞪圆了,继而涌上水光:“甜……真甜啊!这……这真是土里长出来的?不是天上的仙粮?”
“就是土里长的!大人从海外仙山求来的活命粮!”王铁柱拍着胸脯,“跟着岳将军,跟着陈枢相,种这个!保管明年这个时候,你们家粮缸子堆满,娃娃们脸上有肉!”
岳飞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一幕,坚毅的脸上露出少有的温和笑意。
他深知,这田垄间悄然种下的,不仅是几种陌生的作物,更是一个王朝续命的根基,是万千黎庶活下去的希望,也是他日挥师北上、收复河山的底气所在。
染墨风尘仆仆地穿梭于各路之间,传达指令,协调种源,记录着每一处田垄的进展与困难。
在河东一处偏僻的山村,他果然寻到了隐姓埋名的贾进。
当染墨传达完陈太初的承诺,并将几袋沉甸甸的土豆种子放在贾进面前时,这位曾经的起义首领,抚摸着那些带着泥土气息的“疙瘩”,沉默了许久,最终只重重地吐出一个字:
“种!”
北方的风,依旧带着燥热与尘土的气息。
但在这广袤而伤痕累累的土地上,点点新绿正顽强地刺破焦土,无声地宣告着一场静默却伟大的变革已然开始。
这变革不闻金戈铁马,却直抵人心深处最朴素的渴望——活下去,吃饱饭。
而陈太初的棋局,正从庙堂之高,深深扎根于这田垄阡陌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