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幼嘉的真心,不必细说。
她以为这一番话后,一定能劝好小朱载。
没想到原本已经停止哭泣的小朱载,又哀嚎一声,哭得越发厉害。
少年堪称歇斯底里,余幼嘉耳朵阵阵发痛,想去捂嘴,却被少年牢牢抱着没法举动。
无法,余幼嘉只得拖着人下了骡车,让小朱载靠着骡子:
“虽咱们带了足数的骡马出门,可如今雪坑多,得时时注意,不然被留在风雪中,只怕再也走不出去......”
“你哭着也别闲着,就靠着骡子哭,等骡子踩进雪坑里,你就牵引一把将骡子与车斗拉出来。”
听听!听听!
什么叫做‘哭着也别闲着’‘靠着骡子哭’,他的眼泪就这么不值钱吗!!!
鱼籽这不仅是没把他当坏人,也没把他当人!!!
风雪下少年面容一阵扭曲,可因实在太冷,又是夜里,余幼嘉也瞧不出来什么,小朱载便当真哼哼唧唧握住了骡子的缰绳。
一人一骡的身影在暗夜中并行而去,那气鼓鼓的模样,余幼嘉是越瞧越眼熟,最终在某一刻恍然大悟——
倔驴。
骡子是骡子,小朱载也太像是一头有了目标,便再不回头的倔驴!
小朱载浑然不知身后之人的念想会令自己有多想上吊,只在扛着风雪义无反顾往前压去......
雪纷纷,路漫漫,风戚戚,夜茫茫。
少年悲伤于天时天命不在自己身上,然而,正如他得遇先生与鱼籽一般,世上终是有一抹生机等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前头一点摇摇欲坠的灯火于几近崩坠的暮色中摇摆。
少年脚下一顿,方才后知后觉的大吼:
“已至瑞安!打起精神来!”
这一声爆喝到底是有了作用。
身后那些本如灯火一般摇曳的身影发出一声声惊呼,旋即纷纷不由自主加快了步伐。
......
瑞安......
瑞安远不如崇安。
余幼嘉来时便知道这一点,可当真看到满地疮痍时,又有些心生不忍。
此处的房屋先前已被污水浸泡许久,泄洪后,虽水已褪尽,可一股难以散去的污浊之气仍在,且木制房屋根基早已不稳。
初雪夜,暴雪夜。
不少房屋积雪,不堪重负纷纷垮塌。
因生怕小朱载又一言不合哭出声,余幼嘉连忙扯了扯他,又伸出早已麻木的手,遥遥指向聚落中心一处明显地界高于其他房屋,且不时发出击磬声的宅院。
“那处肯定有人——”
风雪犹甚,甚至比先前还要猛烈不少,余幼嘉本是拉下面遮闻气味,此时一张口就吃了一大口风雪,只得又将面遮遮上:
“刚刚的灯火在风雪夜中留存不了多久,有人在用声音为其他人引路!顺着声音走!”
她先前虽从未来过瑞安,可到底听过不少瑞安的事儿——
瑞安百姓虽然已搬迁不少至崇安,可总归有一些人不愿意离开故土。
前县令贪腐甚多,其他房屋老旧,县衙肯定高大阔气,足够遮挡风雪,一定是有人意识到了这点,所以将人聚拢到县衙处!
小朱载本能想点头作答,后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几乎已经僵化,连点头都不能,方答道:
“好!”
无论何时,他总相信鱼籽的判断。
两人为首,领着商队一路前行,逐渐迫近磬声。
小朱载眼尖,眯眼看了几息,忽然道:
“前头有人。”
余幼嘉一愣,也眯眼看去——
果然,约摸百步之外,有一个身子肥硕,四肢却纤细的人影正在雪中蹒跚,身影摇摇欲倒,每一步都行进的极为艰难。
这种诡谲的身影第一眼看着颇为吓人,余幼嘉先是一愣,旋即待那身影终是再也撑不住倒下,摔成两道身影,她才反应过来,什么‘身子肥硕四肢纤细’,这分明是一个人正在背着另一个人前行!
那背人的身影坠地之后,在漫天风雪中挣扎着爬起,艰难地爬向另外一人,另外一人却始终没有什么动静。
前者似乎想哭,似乎又没能哭出声。
最终,那身影也只俯身趴于另一人的身上,用身躯替他遮挡大半风雪。
死,没人不怕。
可是,人怎么能死得这般轻易呢?
他们分明救了那么多人,可又怎么独独是他们,得死在这场风雪中呢?
身影不停在思虑,不停在发颤......
直到,有人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余幼嘉将那趴伏救人的身影拉起,拍去此人头上身上的残雪,又仔细看了几息,这才颇为不可置信的问道:
“连小娘子?”
已经几乎冻僵的连小娘子一愣,下一瞬,眼泪已经比她先一步反应过来:
“余姐姐!”
余幼嘉年岁不大,主意颇多,故而经常有人忽略她的年龄乱喊,她也不意外,只听着这声音又意识到了什么,下意识往被连小娘子遮盖的身影看去。
那身影已经抽芽许多,脸上身上也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丝毫。
可凭借着姐弟之间的熟悉,与连小娘子对此人的关注,余幼嘉仍是立马感知到了此人是谁——
五郎。
今夜这两道身影,居然是连小娘子和五郎!!!
余幼嘉咬牙,弯腰扛起明显已经有些意识不清的五郎,连小娘子也忍着泪帮忙。
两人一左一右扛起人,后头护持商队的小朱载也跟了上来。
他比余幼嘉还要敏锐,几乎是看到余幼嘉的动作,便意识到了此人为谁:
“是五郎吗?”
余幼嘉闷闷应了一声,连小娘子又是忍不住的抽泣。
这不是说话的地界,说上一句话,就要耗上一分求活的力气,故而余幼嘉也没细问。
风雪中,商队片刻不歇地奔向不时发出击磬声的县衙。
县衙门中似乎一直有人值守,一群人几乎是连滚带爬进了县衙,余幼嘉连身上的雪都没来得及拍,便问道:
“如此大雪夜,你们为何还在外头?”
连小娘子早已忍不住心酸,若不是放心不下五郎,那神色瞧着是恨不得扎进余幼嘉怀里大哭一场:
“暴雪来的急,五郎放心不下此地百姓,说‘此地民居平日里连雨水都扛不住,莫说是这么大的风雪’,于是咱们就一同外出搜罗人,将人带回。”
“五郎自雪初落时便开始忙活,一直到如今,中间好几个时辰,如今早已是撑不住了......”
五郎的好,她一点一滴都看在眼里。
可也正因为如此,又少不得徒生埋怨。
她早早就希望五郎回到崇安,五郎不回,没事,她能来。
本希望五郎能知道她的心意,可五郎......
五郎又忙于公务,一头扎进风雪之中。
他只在意外头百姓冷不冷,怎么不在意他自己冷不冷?
他心疼百姓流离失所,怎么不心疼她......她跟在他身后,盼着他回头?
? ?连小娘子这回是真委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