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小九面容古怪了一瞬,旋即抱着箱子往旁退开一步。
仅仅只有一步,李氏已经略有些苍老的双眼中,却倒映出那道内庭回廊下的人影。
几十步外,清癯青年茕茕孑立于阴影之中。
无悲无喜,一身寡素,犹如当年。
李氏原先紧皱的眉眼终于慢慢松开,她的神色里有些怀念,又有些窥究,她仔仔细细的打量门内的人,却又好像在透过他,看另外一个人。
小九俯首,道:
“一直在,只是怕您不愿相见。”
清癯青年缓声而出,宽袖摆动间,身形如同掠影,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便已经来了李氏面前。
李氏笑着摇了摇头,回应了小九的话,随后便收回目光,迈着步子,继续往门外走。
两人一左一右几乎并肩,默契的连脚步都几乎一样,可却谁都没有说话。
直到到了角门前,见了那两辆装备齐全的马车,为首那辆车又是几乎与青年从不离身的八叔所驾,李氏方才叹了一口气。
这声叹息很长,像是要叹出这些年的无奈。
可叹息声后,李氏却仍是没有犹疑的上了马车。
车帘晃动,遮掩人息。
清癯青年站在车窗下,良久,终是开了得知李氏要走之后的第一句言语:
“母亲,早日归来。”
马车内寂静无声,好半晌,李氏略有些含混的声音才压过了马的嘶鸣声传来:
“......好孩子,难为你不在意我那日的重话......”
“我也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对出家早已思虑许久。这几日这么多事,倒叫我这活了大半辈子的人更明白了些,世间生离死别,悲苦甚多,留于世间挣扎,倒不如去清修......”
“你也不必惦念我......我想清楚了,你与你表妹合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你既心悦你表妹,早些向她袒露心意,早些成婚才是要紧的事情......只是后事如何,我怕是见不到了,你们自过自己的小日子就好。”
“至于从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
“外头风大雪冷,你快些回去罢。”
李氏的声音,似乎一朝一夕之间,便苍老了许多,与他来到崇安那年更是大相径庭。
可冥冥之中,这位宽厚干练的妇人,却似乎还是同从前一样。
那日,也是如此,没有饶舌,没有解释,她就愿意留下身旁侍卫被除掉大半,几乎走投无路的他,重新给了他周利贞这个名字与身份,一切都默契的不像话。
而如今,这份默契又重新回到了他们二人的身上。
一切,就是如此。
更是只能如此。
清癯青年侧耳一一听着嘱咐,良久,方才躬身拜首,离了窗下。
马车终是迈上了前路,车轮毂毂而动,逐渐没了踪影。
他的神色十分苍白,神情茫茫的站在尚且未化的冰雪之中,也分不清是他素,还是天地更素。
早已在门口蹲守了有一会儿的余幼嘉便出声问道:
“舅母说的也有些道理,苦海挣扎,未必比清修好......只是她要去何处出家?”
周利贞轻声回答道:
“母亲没有明说,是我选的淮南灵岩寺。”
“平阳王与庐陵王具有长辈在此地出家,还有不少官家女眷,哪怕起祸事,想来也不会太受波及.......表妹?!”
喃喃几句之后,周利贞顿觉不对。
猛地一抬眼,这才发现身边站着一身男装打扮,俊俏非凡的余幼嘉。
而小九早在身旁不知咳嗽了多久,一派连肝胆都要咳出来的架势。
周利贞没开口,余幼嘉终于是受不了‘噪音’,帮小九解释了一句:
“我来此地想和你商量一下屯粮的事,没想到刚到,就撞见你与舅母出门,我便在旁听了几句。”
“你们母子二人实在伤心,此处马鸣又震天响,没瞧见我也是常事。”
此声平淡,却引得周利贞心跳如鼓,暗道不妙。
可还没等他出声,就听余幼嘉双手交叠抱胸,直勾勾的看向他,眼中黝黑的眼珠稍稍颤动,问道:
“只是我没明白,舅母为什么说——
你心悦我?”
没什么能比舅母说的话分量还重。
今日若是旁人来说这话,余幼嘉一定不信,但,偏偏说这话的人是李氏。
余幼嘉这种哪怕玩心计,也以冷静理性估算成败的人,自然更不会遮遮掩掩。
有什么,问什么。
讲究的,就是效率。
小九在旁捂住了脸,也试图捂住自己的哀嚎。
周利贞眉睫微颤,只得下意识别过眼,先往后退一步,试图稳住自己:
“我.......”
后面的话,他没能开口。
因为他,猛地发现余幼嘉宛如闲庭信步一般,又朝前迈了一步。
那一步刚巧是台阶,他虽终于难得居高临下,可却终于看清了余幼嘉的瞳色。
那双眼中,冷意,凌人,却又略带玩味。
她像第一次认识他,亦像是初出茅庐的猎人,第一次发现身边居然就有个称心如意的猎物。
其中迫人之势,无须言表。
她气息闲散,眸中威压却极强,一步一步向上,向前迈步......
而周利贞,便只能一退再退。
他出来时孤身鹤影,沉寂无声,被一步步逼入门内时,虽还是沉默无声,心境却大不相同。
青砖回廊,日影如刀。
她进,他退。
鞋跟碾过石缝,一步一响。
裙裂扫阶,眸光晃眼。
他喉结猛滚,指尖微麻,直至战栗的靴尾刮过青阶,后背撞破一片柔软,跌坐进帐中,他才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两人竟已穿廊越庭,重新回到了青纱帐中。
余幼嘉难得没有动手去扶,仍是重新成了居高临下的人,慢条斯理的打量。
她目光剐过何处,周利贞浑身肌肤便红到何处,整个犹如浸透月影红霞的玉器薄瓷。
周利贞等待着那个自己的‘宣判’,等到心跳轰然爆成碎锣,震得齿关生腥。
余幼嘉却不咸不淡的收回了视线,睫影如枷,沉沉压住他喉间那团滚烫的、无处可逃的颤鸣:
“啊......看来是真的。”
是的。
看来确实是真的。
她口口声声责问三娘的那位白家表哥,可她眼皮子底下,居然也会有这种事。
什么时候呢?
余幼嘉思索一阵,没得到答案,索性直接开口问道:
“你要谈一些正事,还是继续这个话题聊聊?”
“我带了重要的消息来。”
此言一出,莫说是跌坐在地,顾影自怜的谢利贞愣住,连带着一直暗处好几双眼睛都愣住了——
等等,不是,这都这样了,还能谈别的事情吗?
压根不怪主子没法让表小姐意识到心意,如此冷酷绝情,只怕过地府不喝孟婆汤,下辈子也不会回念上辈子分毫事吧......
周利贞薄唇轻抿,余幼嘉懂了。
于是,她蹲下身去,伸出手,靠近周利贞的脸。
那个动作,很熟悉,周利贞下意识想将白皙无瑕的脸贴近,可还没等他凑近,余幼嘉便抬手,不轻不重的抽了他一巴掌。
这巴掌不疼,声音也不响。
周利贞第一反应,竟然是......香。
奇异的,诡谲的,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更不同于任何香料的......香。
香气所过之处,口,舌,喉,腔,腹,足,甚至是许久不曾活过的脑,也后知后觉涌起被被密密麻麻蚂蚁啃食的难耐......
一切,恰到好处的要命。
若不是他抵住了舌尖,只怕难掩喉间的呻吟。
余幼嘉微微挑了挑眉:
“心悦我可不是个好主意,我...可是会训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