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撞鬼了。
这还是余幼嘉两日之后才知道的事儿。
二娘小心翼翼提起的时候,余幼嘉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撞鬼?”
二娘点头称是:
“说是那日流民作乱时碰到的,这孩子性子倔,硬是撑了两日没说,还是昨晚二婶娘察觉他不对,刻意去听了梦话,待他梦醒后又几番逼问,他才说的。”
余幼嘉手里装果盒的动作慢了下来,问道:
“难怪那日我见他有些心神不宁,还以为是他见了流民尸体觉得不舒服......”
等等,好像又有些不对。
旁人信鬼神,可余幼嘉是不信的,这世上哪里来的神鬼?
余幼嘉索性不再管果盒的事,又问:
“可有说是撞见了什么东西?”
二娘小声道:
“有,说是撞见了祖父与他外祖.....这两早已仙去的长辈,还见到了些眉眼间总和他从前见过的人有些相像,但却又不是的人。”
“祖母以为是祖父归魂,两祖孙今早在主屋里抱头痛哭,祖母哭完又昏了过去,那时你正在外头送货,应当是不知道这事。”
早已仙去,倒还可以理解。
但眉眼相似......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死?
余幼嘉听得一头雾水:
“这两人早早入土,哪怕是思念家中晚辈,也不该来如此远的崇安相见吧......”
“难道是眼睛出毛病.....可是请了大夫?”
二娘又叹了口气:
“根结就出在这儿。”
“咱们趁童老大夫来给母亲看病时,特地让童老大夫也看了五郎,但童老大夫说五郎的眼睛没问题。”
眼睛没问题,那也只能是真的见了那些东西。
五郎自幼读圣贤书,不欲怪力乱神,可怜这几日算是把心结都吓出来了。
余幼嘉思来想去,没想到个所谓,只得又道:
“二夫人怎么说?是再请大夫还是...?”
二娘有些惭愧,只斟酌着小心道:
“她的意思是想请位高功给五郎瞧瞧,道长高僧都可,她们愿意往后多干些活计抵上这份银钱,算作从她们自家身上出。”
余幼嘉听了这话,觉得有些好笑:
“大房一直在吃药,都是公中出钱,二房要花些银钱又有何不可,何必说什么你出我出?”
“这问题的难点不在银钱,而在我是真不知道,现下要从何处去找高功。”
是的,不知道。
自流民闹事以来,余家便只呆在城中,绝不外出,铺面门窗通通紧锁,不做平头百姓的生意。
而采购和售卖,都是派人出去轮流采买,包括现下果盒的售卖,也是先由余幼嘉挨家挨户的登门留礼,等待顾客。
小心至此,去城外找道观是不可能的。
而崇安县城之内,压根就没什么道观,寺庙,甚至连土地庙都是没有的。
从前没有人人自危时,倒是还有几个盲眼术士在街头摸骨算命占卦,而现下,莫说是术士,连稍大一些的街口都已经被封了,来回都得被官兵查验户籍。
二娘想不出什么对策,余幼嘉只得又道:
“我这批果盒也差不多装完了,你去让五郎过来,陪我一同出去吧。”
“咱们去送个货,我若是有遇见懂行的人也好打听一二,让他立马过去。”
二娘立马应了,放下手里编绳的手,起身去寻五郎。
余幼嘉收拾收拾,提着三个果盒出门,正巧是撞见跟在二娘身后,眼下有些青黑,神情萎靡不振的五郎。
她拍了拍五郎,示意对方跟着自己走。
而五郎也强行打起精神,意图接过自家姐姐手里的东西。
余幼嘉看着那几乎要掉到地上的眼袋,一时间只觉好笑,道:
“你这迷迷糊糊的模样,也不怕提着东西摔跤?”
五郎努力挺了挺小身板:
“不会呢,嘉姐,我仔细着呢!”
余幼嘉只得将一个果盒递给了对方,五郎捧着果盒小心翼翼的走,走过后门,走过小巷,走到街口,才发现余幼嘉的身影停在了前头。
五郎心中一紧,问道:
“嘉姐,前头怎么......咦,没事呀?”
余幼嘉挑了挑眉:
“只是瞧见了原先咱们在城门口摆摊时隔壁卖炊饼的那一家人......他们竟也是租了个小门脸开铺面,你吃馅饼吗?”
五郎顺着余幼嘉的目光看去,果真看见了忙到热火朝天的炊饼摊。
熟悉的做饼汉子,熟悉的几个帮跑腿的小孩,甚至连灶上那口锅盖,也是熟悉的模样。
可这一点没让五郎开心起来,他撇了撇嘴:
“不吃!那家人不是好人,原先咱们愿意低价卖给他果酱,让他们家生意好起来,可那蒋掌柜的铺面开了之后,他们竟是转头去照顾蒋掌柜生意......”
“这些事儿我都记着,我宁可回去吃三娘煮拇指粗细的面条,我也不吃他们家的炊饼。”
拇指粗细的面条,如今是余家新的小笑话。
但万万不能在三娘面前提,不然就得收获一盆羞恼的眼泪。
余幼嘉又觉好笑,道:
“行,那你回去吃三娘煮的面,我去吃个馅饼。”
五郎吃了一惊,黑眼圈都淡了一些:
“别,别吧,嘉姐!”
“他们都不和咱们做生意了,咱们去照顾他生意做什么......”
他的话,余幼嘉只当没听到,她几步到了炊饼摊前,指着刚出炉的热乎炊饼道:
“我要这个,几文钱?”
那忙乎的摊主汉子毫不犹疑的包起炊饼递出:
“还是五文钱.....诶?”
显然,他认出了余幼嘉。
余幼嘉数了五枚铜钱过去:
“好生意啊,阿叔。”
“前些日子听到说阿婶被那些流民推搡.....可是好些了?”
卖炊饼的中年汉子本就自己心中有愧,听到这样的家常,面上更是多了几分尴尬:
“好,好......她前几日生了,正在家中坐月子。”
余幼嘉咬了一口馅饼,这才点头道:
“那就好,你先忙,我走了。”
余幼嘉来的快,去的也快,随意的很,中年汉子万万没想到自己既没收冷脸,也没吃挂烙,一时间眼皮子直颤。
终于,在余幼嘉回到五郎身旁的时候,那中年汉子也追了出来,将两个鼓鼓囊囊的炊饼塞到了余幼嘉手里。
五郎震惊的神情中,中年汉子急急道:
“两位善人......咱们不是有意不继续从前的买卖,我们租了铺面,我媳妇又生了个不足月的孩子,处处都要用钱,能省一点儿是一点儿。”
“不是咱们心里不谢你,实在,实在是没了法子......”
余幼嘉也淡定,将两个馅饼推了回去:
“我知道,我尝了,因着火炉炊烤的原因,原先那些口味上的差距几乎一样,我这里哪怕给你折扣,五文钱也只有一斤果酱,而蒋掌柜那里加上一文钱,就有一斤半......”
“若是我,我也会这么选的。”
“你们好好做生意就行,不必说什么送不送的。”
中年汉子有些呆愣的捏着手里两个炊饼,余幼嘉拉着五郎离开。
五郎回头,正巧看见中年汉子叹气矮身,将手里两个炊饼递给了身旁两个衣服显然有些不合身,还正努力吸动鼻翼的孩子。
五郎多看了几眼,突然道:
“我记得从前他们家没有这么多的孩子。”
余幼嘉啃着馅饼,道:
“对,没有这么多。”
“想来是收留了几个流民的孩子。”
五郎闻言,分外不解:
“如今这世道......”
余幼嘉用温热的馅饼烫了五郎一下,等五郎呲牙,方才道:
“五郎,如今这世道,就是这样的。”
“没什么真正好到骨子里的人,也难有真正烂到骨子里的人......”
“原先我对二娘说带你去找道长的话,是哄她们的,与其将银钱交给骗子,不如由我带你看看书上不曾写过的世道,好不好?”
五郎陡然愣住,余幼嘉却已经往前走:
“我带你看看,没有好人,没有坏人,也没有什么真鬼神......”
“有些人比鬼恶,有些鬼......却只是不能归家的人。”
“你会知道,没什么好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