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几天的姜宥仪,如同一个被上了发条、严格按照预定轨道行驶的机器。
彬城出警的速度还算快,因为事发地点在莪佛区,原本没打算跟老同学叙旧的池浪,最终还是跟他那个在莪佛区警署当副署长的兄弟见了面。
面包车当街撞死人之后悍然逃逸,肖月华的死亡现场被当时的很多围观群众拍了下来,转天这事儿传遍了整个彬城,这案子性质极其恶劣,没有池浪这层关系,当地警署也要倾力缉凶破案,但有池浪在,她能多知道不少警方暂时不会对外披露的情况,最重要的是,这男人从出事当晚开始,就一直陪着她。
在她悔恨、痛苦、无措的时候,在她如同一个行尸走肉一样,三魂丢了七魄地被带到警署做笔录的时候,甚至于……在她骗姜媛的时候,池浪都寸步不离地陪在了她身边。
从小到大,姜媛明令禁止她为自己去讨那根本讨不回来的公道,她入职半岛悦禾的事不敢让姜媛知道,料理了邱格的事不敢让姜媛知道,这一趟回来主要是为了找当年福利院老师的事也不敢让姜媛知道……
自然更不敢让姜媛知道,老师被她连累,活生生地被撞死在了她面前。
不然的话,她毫不怀疑姜媛会把她绑在家里,寸步不离地看着她。
在肖妈妈答应给她出庭作证的时候,姜宥仪心里其实短暂地原谅过这个世界。
她靠在肖月华怀里,想着她的仇如果可以用正当的法律途径解决,那她就可以不用再当一个隐藏在暗处的刽子手,处心积虑地算计着,让恶人走进她的陷阱。
然后她可以用一个受害者的身份,堂堂正正地出现在林意和池浪面前,请求他们的原谅和帮助。
一切都顺理成章,可老天爷从来不愿给她一条好走的路。
肖妈妈死了,凶手就这么在她眼前嚣张地杀死了她的证人,也带走了她的异想天开。
那现在剩下来的,就只有这个被仇恨烧红了眼的复仇机器了。
所以姜宥仪更加不能让姜媛知道这几天发生的一切。
可池浪也不敢让姜宥仪离开她的视线。
一是怕在逃的杀手卷土重来,二是担心姜宥仪自己情绪不稳定,有个三长两短。
这样两厢僵持的结果就是,心里一直有姜宥仪的池警官,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了姜宥仪的家长。
或者说……养母。
姜宥仪是坐池浪的车回家的。
她跟姜媛撒谎说学校那边有事,她要赶紧回去,回家之前在电话里给姜媛打了个预防针,把池浪的来历说成了是“正好有桉城的朋友来彬城办事,我坐他的顺风车一起回去”。
但姜媛看见池浪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人不是“顺路”来的。
姜宥仪本来不打算让池浪进屋,她回家收拾东西,就让池浪在车上等她,结果那天姜媛难得没有去打牌,她听见车声迎出来,打眼看见刚下车的池浪,就很热情地请他到屋里坐。
池浪看了姜宥仪一眼,在她明显拒绝的目光里,人畜无害地对姜媛礼貌地笑了笑,说“好”。
姜宥仪的家不说家徒四壁,但至少跟池浪熟悉的环境相差甚远,她潦草地把东西收拾了,不想让姜媛和池浪聊太多,就打算拿上自己带回来的那为数不多的行李赶紧走,但从自己屋里出去的一瞬间,看着坐在外面跟姜媛聊得有来有回的池浪,她又改变了主意。
她破罐破摔地想,让他知道我和他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让他更清楚也更清醒地了解到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也很好。
姜媛没有跟池浪说姜宥仪是她捡回来的养女——姜媛从来不对任何人说起姜宥仪真实的身世,但其实姜宥仪知道,池浪既然找到了肖妈妈家去,就一定也已经知道了她从前是谁。
她只是不安。一边猜测池浪知道她是谁,是不是林意告诉他的,一边又担心,林意既然告诉了池浪她从头到尾的欺骗,为什么直到现在却连个电话也没打给过她。
或许林意对她也已经失望透顶了……就好像林意当时跟池仲孝分手一样,真正想斩断关系,其实不需要什么质问和解释的环节。
离开家的时候,姜宥仪坐在副驾上,做好了被池浪盘问的准备,可是从始至终,奔着这事儿来的池浪没有问过她一句。
撞死肖月华的肇事车辆在第二天就找到了,在水道几乎贯穿了整个彬城的锦水河下游。
那台面包撞碎了河道上面的围栏,被打捞上来的时候,车头撞飞肖月华时留下的深坑清晰可见,但是里面没有人。
车被泡了大半夜,又被人七手八脚地打捞上来,里面不仅没能找到任何能佐证凶手身份的线索,连一丁点类似指纹之类的生物信息也提取不到。
池浪把姜宥仪从家里接出来没多久,开车的池浪接到了莪佛区警署的副署长的电话,池浪开了免提,所以姜宥仪听得清楚,副署长说,那台肇事面包车的来历查清楚了,那是台原车主早就已经申请执行报废的车辆,早在半年前就已经进了汽车坟场。
彬城的汽车坟场里面堆满了报废的车辆,有的进来就是一堆废铜烂铁,但有的收拾收拾至少还能开走,虽然名义上有人照管,但实际就是一座人影罕至的废墟城。
最重要的是,那边没有监控,不知道是什么人、什么时候把这车从里面开出来的,警方查遍了周围能查到的监控影像,也只在面包车过红绿灯的时候,闯红灯的驾驶员被交通监控拍下了一个模糊的影像。
……确实很模糊,因为当时彬城还在下暴雨。
可即便被雨幕遮挡了面容,在跟池浪一起赶到警署的时候,姜宥仪和池浪还是一眼就都同时认出来了,驾车的就是当时在高速公路上袭击过他们的那个杀手。
杀手还是黑衣黑帽黑口罩,姜宥仪认出他的一瞬间,在当晚抱住肖月华尸体时的窒息感就霎时又捕获了她。
——她没有办法再编织什么让自己能够侥幸逃脱自责的谎言了,两次袭击,同一个杀手,肖月华的死只能是因为她。
只是姜宥仪没想明白,如果对方真是冲着她来的,为什么每次狙杀的首选都不是她。
上一次凶手的第一目标是林意,这次她跟肖月华站在一起,如果是她打草惊蛇,凶手最先撞的应该是她……或者更一网打尽一点,在当时的情况下,把她和肖妈妈一起撞死也不是做不到。
那么……还有什么细节是她不知道、或者没注意到的?
姜宥仪想不出来。
她脑子乱,这几天的事情排山倒海地压过来,她甚至没有时间仔细思考原委,只能机械地处理所有的事情。
这其中最重要的一件,是肖妈妈的身后事。
肖月华没有儿女,丈夫早逝,她在彬城独居十几年,身亡后,警方查她的社会关系,发现她竟然始终孤零零地生活着,没有一个直近亲属。
因为她造成她死亡的原因没有任何疑点,法医做完基本的尸检之后,在她出事的第三天,姜宥仪签了字,把她从法医处的冷柜里接了出来。
因为肖月华没有亲属,甚至没有其他的社会关系,她的离开,连基本的告别仪式都省了。
姜宥仪给她买了一块风水还不错的墓地,殡仪馆的车辆把她带去火化,出来之后,池浪也没什么忌讳,就这么让抱着骨灰的姜宥仪上了自己的车,两个人一起送了肖月华最后一程,将她安安稳稳地葬在了长眠之地。
……这是姜宥仪在彬城做的最后一件事。
从公墓出来,姜宥仪非常坚持地自己掏钱,让全然不在乎玄学之说的池浪去洗了个车,等车的时候,池浪就强押着根本吃不下东西的姜宥仪在旁边面馆多少垫了垫肚子,这么一来一回地耽搁下来,终于在当天中午带着她一起踏上了回桉城的路。
说起来很可笑,姜宥仪骗姜媛回桉城之后,这三天她和池浪一直是住莪佛区警署附近酒店的,池浪怕她出意外,必须把她放在自己眼皮底下才放心,那个刑警办案不分男女的劲儿上来,非常固执地坚决不同意他们开两间房,所以过去的三个晚上,他们住了同一个标间。
曾经暧昧过的一对男女,表白被拒却仍然心难自持的一段感情,池浪想过他们如果有一天住在一起了会是什么样的甜蜜,可造化弄人,打死当初的他也想不到,时至今日,他们竟然是以这种心态开了个房。
一人一床,泾渭分明,池浪没有任何旖旎的心思,姜宥仪也没有任何防备池浪的行为。
他们就真的很像一对无性别的室友,虽然每天出双入对,但彼此好像又从极致的熟悉和难言的暧昧,退回到了边界感分明的别扭和戒备里。
一如此刻车厢里的氛围。
前面就是高速上的岔路口,一路都在高速行车的池浪分神看了一眼导航,在把车拐上去往桉城方向的道路后,又忍不住极快地看了旁边一路上都一言不发的姜宥仪一眼。
“至少还要三个小时才能到。”
池浪很轻地开口,声音带出了一点烟嗓的味道。
他连轴转了这么多天,一边跟莪佛区的老同学探讨案情,一边时刻留意着姜宥仪状态,他比被情绪激得几经崩溃的姜宥仪睡得更少,大部分时间靠抽烟顶着,在此之前,姜宥仪从没见过他那么频繁地抽烟,可是她什么都没问。
……她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
可是听见池浪的建议,姜宥仪还是摇了摇头。
她脸色很不好,从前红润的脸颊如今趋近于一种病态的蜡黄,看向池浪的时候,那双以往总是乌溜溜乱转的眸子也像是上了锈一样黯淡无光。
可比起前些天,处理好肖妈妈后事的她,至少情绪上是稳定的了。
她终于能勉强寻回一些力气来关注自己的事,所以片刻之后,她打破了车厢里再度陷入的沉寂,“……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池浪有一大堆想问的,并且迫不及待,要不然他也不会当天一刻也不能等地驱车跑到了彬城。
可是肖月华惨死,池浪不能在那样的情况下再去做压垮姜宥仪的最后一根稻草。
满腔的疑问积在心底,到了此时此刻,被姜宥仪轻轻地划开了一个口子,于是池浪在数不清的问题里翻翻找找,拎出了一个早已显而易见,可他却最想听到姜宥仪亲口回答的问题——
“所以,你是十六年前生活在桉城福利院的茉莉。”
池浪没有疑问,他用轻而哑的声音说出来的是一个陈述句。姜宥仪也没有回避,坐在他旁边,看着前方仿佛看不见尽头的长路,慢慢地点了点头。
她承认了这个结果,然后问了她一直在意的问题,“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前几天带队扫黄,遇上了纳康。”
“……?”纳康这个名字太陌生了,早就在心里相信自己预知了答案的姜宥仪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
她没说话,池浪即使不看她也知道她是没想起来这人是谁,于是解释:“就是上次在南山帮房东收房,我从足疗店抓出来的那个老男人。”
“他跟我说,你和尹山竹本来就认识,他听见了尹山竹喊你茉莉。”前面有大车占道,池浪打转向踩油门凌厉地超车,而后才接着说道:“后来我去了一趟桉城福利院,在照片里认出了你,可院长告诉我,那是‘茉莉’,一个在十六年前死于意外的孩子。”
他说的是事实,但姜宥仪却错愕。
池浪看她不说话,转头看了她一眼,男人没吭声,但姜宥仪精准地接收到了他脸上的疑问。
有一瞬间,姜宥仪下意识地想隐瞒,但转念反应过来,此刻再说一半留一半,也已经没什么意义了,“我以为是林意告诉你的。”
倒是换成了池浪的震惊。
他回想了一下自己知道姜宥仪就是茉莉的那天,给林意打的那个电话,哪怕是事后复盘,他也丝毫没有从林意当时的语气和反应里,找出任何她知道了姜宥仪真实身份的端倪,“林意又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
姜宥仪低头,下意识地朝自己怀里看了一眼,那里残存着一些早上抱着肖月华骨灰盒的触感,“肖妈妈前几天去桉城找过阿林,委托阿林帮她……帮她找我。”
姜宥仪说完,又觉得自己说的有歧义,于是补充道:“我是说……茉莉。”
池浪皱着眉点了点头。
他的疑问因为这个答案而越来越多了,但是眼下这个气氛里,他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对姜宥仪开口。
最后,还是姜宥仪自嘲地笑了一下,“我猜你和林意的问题应该差不多,我们回去再说吧。”
腰腹间的伤口又丝丝拉拉地疼了起来,但她没有声张,只是用很轻的声音,既抱歉又平静地慢慢说道:“关于我的故事……我瞒了这么久,也该告诉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