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员最喜吃鹅。
但鹅贵,朱元璋怕吃鹅坏了官风,派出御史到各处酒楼巡查,严打官员吃鹅,为了打铁自身硬,更是明文规定,御史不许吃鹅。
只不过到了如今,祖制都成了旧纸,官场上无鹅不成宴,真正的豪富人家设宴,每人食盘前面必有鹅,鹅之头尾俱全,表示每个人就有一只鹅。
倪书看着洁白的麻城大鹅,比一般的鹅还要肥大几分,“嘎嘎”乱叫,声如洪钟,神气得像个凯旋大将军,不由得又多了两分迟疑。
“你看看,这学宫当中,只有桃李,哪有东西与这大鹅吃,过不了三五日,这鹅岂不饿死?”
他掐着颔下的微髯,有些左右为难,“可不受你的鹅,如你所说,又失了一节,这可如何是好?”
王嘉宾哈哈一笑,“伊川先生早就说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先生,你就莫让学生为难了!”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倪书哑然失笑,虚指着王嘉宾,称呼着他的表字,“吹笙,不意你如此善谑,也罢也罢,既然伊川先生早有此言,那我就受了!”
伊川先生就是二程当中的程颐,“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正是他的名句,王嘉宾心思活泛,玩了一个“饿”“鹅”的谐音梗,让倪书一下就不为难了。
有了一只鹅打底,气氛明显热络起来了。
聊了一阵,见来县学的人越来越多,王嘉宾便识趣地告辞离开。
安化县学还是一贯的门前冷落,但县试前后,必然会成为焦点。
王嘉宾走到前厅,那块“耘桂惹香”的牌匾之下,有几个前来县学盖印的学子。
其中一个眼神清澈,气宇轩昂,是住在崇文坊的李步蟾,他曾经见过,彼此打过招呼。
见李步蟾也看了过来,两人视线一碰,王嘉宾微微一笑略一拱手,便出了县学。
“吹笙兄,谈得如何?”
江盈科候在外头,见王嘉宾怀里的大鹅已经没了踪影,笑道,“看来事谐矣,恭喜吹笙兄!”
王嘉宾淡淡一笑,并没有欣喜之意,反而带着些许自嘲,“谋个斋长罢了,有甚出息,走吧!”
见王嘉宾不似虚言,而是真的兴致缺缺,江盈科也不再多说,两人并肩而行,到了路口,江盈科抢先一步,折向城东。
王嘉宾脸色一沉,“潘彦不肯出来?”
江盈科的脸色有些难堪,默然点头。
县城不大,他们常去之地就是两家,若是潘彦在,则是去衙前街的鸿宾楼,若是没有潘彦,他们便去城东的君乐酒楼小酌。
君乐酒楼说是酒楼,其实不过是一家家常小馆,原本叫君乐居,门市只有一层,场面能摆七八张桌子,前些年又加了一层,还添了雅间,便将君乐居改成了君乐酒楼了。
两人上了二楼,临轩而坐,不远处就是澄碧的洢水,岸边还有零星残雪。
南面是大街,直通码头,是入城之通衢,不时能见有客船靠岸,人流如织。
人流织就的锦缎中,头戴方巾的书生倒是占了几近半数,每年临近县试,都是这般景象。
眼下正是饭点,有了各地来的士子,君乐酒楼很快就高朋满座了。
等伙计将黄酒温好端上来,江盈科给两人满上,跟王嘉宾说起潘彦。
在王嘉宾去县学之时,他便去了附近的崇文坊找潘彦,叙过情谊之后,便开口想借一些银钱,不料却碰了一鼻子灰。
江盈科家境平常,眼看童试在即,花销日增,更加让人着脑的是,他这次竟然还要从县试从头考起。
他三年前就过了府试,按照惯例,原本是可以直接参与院试的,这也是给前任留面子。
然而去年新来了学政,竟然要求清审童生,凡三年以上的童生都要补考县试府试。
江盈科一脸倒霉模样,闷闷地喝了一口,“潘老弟也是变了,原来是多爽利的性子,但凡跟他开口,十两八两都没皱过眉头,这两年却是越来越抠门了,二三两的散碎福珠都要斟酌一番,今儿倒好,干脆没有了,说是要娶亲,手头不便!”
王嘉宾夹起一片猪头肉,慢慢地嚼着,听江盈科吐槽,并无多话。
“不借也就罢了,偏偏还说起他们坊里的那个李步蟾,就是那个代写文书的,说他义道,为他拟了一幅顶好的喜联,还将五两银子的润笔还给他,说是为他贺喜……”
江盈科仰脖子饮尽杯中酒,将杯子往桌上一顿,愤愤地道,“话里话外的,说他姓李的义道,意思是我姓江的不义道呗?刚都说没钱,转口又说五两银子润笔,这是什么意思?”
“进之,你觉得会是什么意思?”
王嘉宾叫着江盈科的表字,眼中浮现一抹阴鸷,“潘老弟的言外之意,恐怕不在今日,而是在往日啊!”
“咝……”
江盈科倒吸了一口凉气,“吹笙兄之意,他不但不肯援手,还想追讨往日欠银?”
王嘉宾想了想,冷冷一笑,“这三五年来,我这儿怕是有一百七八十两了,你那里呢?”
“我这儿少了些许,怕也是百两不止。”
说到这里,江盈科心算了一下,睁大眼睛,自己都没想到会有这么许多,“咱俩加起来……三百两?”
“是啊,三百两啊!”
王嘉宾悠悠叹了口气,“怎么还呢?”
江盈科脸色发白,酒都喝不下去了。
这么大的一笔银钱,开口借钱之时不觉得,现在一提起,他才觉得压力如泰山之大,怎么还呢?
“进之,虱子多了不愁,有什么可担心的,左右不过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罢了。”
王嘉宾给江盈科续上酒,杯子凑过去碰了一下,“我只是好奇,那潘老弟一贯急公好义,如何突然会是这般做派?”
江盈科端起酒杯,也是奇怪,他们与潘彦相熟,知道他交好的朋友不多,除了二人之外,似乎就数给他写喜联的李步蟾了。
他沉吟道,“莫不是那姓李的从中作祟?”
李步蟾的影子在脑中回想,江盈科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甚大,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找他理论去!”
“坐下!”
旁边有人看了过来,王嘉宾低声喝道,“你跟他理论什么?在这安化县,你又能跟他理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