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庆宫,承庆殿内,数十张食案整齐排列,一场特殊的“守岁宴”正在举行。
御座之上,赵桓身着一袭赭黄色盘领窄袖袍衫,腰束玉带,少了朝堂之上的衮冕威严,多了几分家宴的闲适。他举起手中的金杯,环视着殿下两侧的文武重臣,朗声道:“今日岁除。自靖康元年至今,将近一年。我大宋内平叛逆,外逐强虏,西拓疆土,克复兴灵。此非朕一人之功,乃是倚仗在座诸卿、前线将士、以及天下万民,同心同德,浴血奋战,方有今日之局面。朕,心甚慰之。”
他站起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此第一杯,朕敬那些为国捐躯、埋骨他乡的忠臣烈士!没有他们,便没有我等今日在此的安然守岁!”
“臣等,敬忠烈!”大元帅折可求、副帅李进等所有武将皆起身,将杯中酒洒于地上,神情肃穆。以京兆府知府范致平、新任经略使张浚为首的文臣亦纷纷效仿,气氛庄重。
赵桓坐下,内侍再次为其斟满酒。他再次举杯:“此第二杯,朕敬诸卿。西征将士,不畏艰险,功在社稷。留守京师与地方之臣,操持国政,安抚百姓,亦是大功。朕在此,与诸卿共饮此杯,以酬一年辛劳!”
“臣等不敢!谢官家天恩!”满殿君臣齐齐举杯,一饮而尽。
酒过三旬,菜过五味。赵桓放下象牙箸,目光落在京兆府知府范致平身上:“范卿,朕入京兆府已三日,观民生尚算安定,府库亦有存余,你治理得不错。”
范致平连忙起身,躬身道:“皆赖官家天威,王师西来,宵小绝迹,百姓自安。臣不敢居功。只是……关中之地,自前朝末年,便多有豪族大姓,根深蒂固,与军中将门亦多有勾连。臣在任上,常感政令不出府衙,赋税征收,亦是困难重重。”
赵桓眉毛一挑,并不意外:“哦?可有具体的章程与名录?”
范致平从袖中取出一本早已备好的奏疏,由内侍呈上:“此乃臣这两年暗中查访所得,关中各路豪族隐匿田亩、与将门联姻之状况,皆录于此。只是臣人微言轻,不敢轻动,今日斗胆,呈于御前,请官家圣裁。”
赵桓接过奏疏,并未细看,只是放在手边,重新看向范致平,眼神中多了几分赞许:“很好。你能有此心,便是不负朕望。此事,朕已有计较。”他将那本奏疏轻轻推向张浚的方向,“张卿,这便是朕给你的第一份差事。将这上面的名字,给朕挨个查清楚。朕不看过程,只看结果。”
他的目光随即转向张浚与曲端。“张德远,曲正甫。”
二人立刻起身。
“都坐下说。”赵桓摆了摆手,语气随意了些,“朕听闻,德远在川蜀,以文臣之身,抚军安民,颇有古时循吏之风。而正甫你这厮,在杨再兴麾下,亦是冲锋陷阵,勇不可当。如今,朕要将这关中最难啃的一块骨头,交予你二人。朕已下旨,设‘关中经略安抚使司’,以你为使,以他为副。朕只有一个要求,一年之内,朕要看到一支能战的西军!”
张浚躬身道:“臣领旨。只是,西军积弊,非一日之寒。将领跋扈,兵卒懈怠,此事当从何处入手?还请官家示下。”
赵桓笑了:“朕若事事都替你们想好了,那还要你们这些肱骨之臣何用?朕只问你二人,若让你等放手施为,当如何下刀?”
此言一出,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张、曲二人身上。
曲端性子最急,抢先抱拳道:“官家!依某看,当以军法为先!西军之弊,在于无法无天!当先设军法司,立斩将台,将那些跋扈不法之将,拉出来杀上几个!人头滚滚,军心自肃!军纪既明,再行整训,事半功倍!”
张浚却微微摇头,待曲端说完,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曲都统所言,乃是猛药,可用,却不可为先手。臣以为,西军之弊,根在私兵。诸将之所以跋扈,皆因兵为其私有,不听朝廷号令。若先杀将,恐激起兵变,反为不美。”
曲端眉头一皱:“那依张经略之见?”
张浚从容道:“当先清查兵册,收缴兵符。以经略使司之名,重录全军军籍,核定兵员,明发粮饷。凡不在册者,一律视为私兵,勒令解散。凡不交兵符者,以谋逆论处。将兵权收归使司,则诸将如无牙之虎,届时再以军法整肃,则无人敢不从。此为釜底抽薪之策。”
曲端反驳道:“清查兵册,耗时日久,诸将必阳奉阴违,百般阻挠。待你查完,黄花菜都凉了!不如先杀几个立威,看谁还敢不从!”
张浚寸步不让:“先杀人,是打草惊蛇。西军盘根错节,杀一人而引动全营,非上策也。先收权,再治人,方为稳妥。”
“你这是文官的迂腐之见!”
“你这是武夫的鲁莽之勇!”
“你!”
“你!”
“好了!”赵桓看着二人争得面红耳赤,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了笑意。他要的,正是这样的组合。一个主张雷霆手段,一个讲究章法步骤,二人相互制衡,相互补充,方能成事。
“朕看,你二人的法子,都很好。”赵桓一锤定音,“便合二为一。张卿,你主理清查兵册、收缴兵符之事,先礼后兵。曲卿,你为他做后盾。凡有阳奉阴违、公然抗命者,你便立刻给朕拿下,立于军前,明正典刑!朕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朕的耐心,是有限的。”
张浚与曲端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无奈,却也有一丝惺惺相惜。二人同时躬身:“臣等,领命!”
赵桓满意地点头,目光最后移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李彦仙。“李彦仙。”
“臣在。”
“你的陕州,朕一路行来,见黄河冰封,关隘萧索。此地乃我大宋东部门户,其重可知。”赵桓看着他,“朕擢你为京畿、河东路制置副使,仍知陕州。你的差事,只有一个。给朕像一颗钉子一样,死死地钉在那里!与太原的韩世忠、种师中,形成铁三角。金人的铁蹄,若想踏入关中,便先问问你这颗钉子,够不够硬!”
李彦仙面容沉静,缓缓起身,对着赵桓深深一躬:“官家。只要臣李彦仙尚有一口气在,陕州城,便绝不会落入金贼之手。金人的铁蹄,若想踏入关中,便先从臣的尸骨上踏过去!”
“善!”赵桓抚掌赞道,“有诸卿在,朕,无忧矣!”
他示意众人继续宴饮,殿内的气氛再次热烈起来。赵桓的心情也好了许多,他端着酒杯,走下御座,来到武将那一席。
折可求、李进等人连忙起身。
“都坐,都坐。”赵桓摆了摆手,“今日守岁,不必拘礼。”
他走到杨再兴身边,这位年轻的悍将见到天子亲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连忙站起。
“再兴,在京兆府这几日,可还习惯?”赵桓温和地问道。
“回……回官家,末将一切都好。”杨再兴有些紧张地答道。
“朕听折卿说了,你初入京营,便立了威。很好。”赵桓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问道,“朕听闻,你是孤身一人,家中已无亲眷?”
杨再兴闻言,神色黯然,低声道:“是。末将自幼颠沛,以军为家。蒙元帅与官家不弃,方有今日。”
赵桓沉默片刻,亲自为杨再兴斟满一杯御酒,递到他面前,声音沉稳而充满力量:
“善。自古英雄多磨难。你既以军为家,那这大宋的万里江山,便是你的家。你为这个家血战沙场,这个家,便绝不会负你。”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杨再兴年轻而坚毅的脸庞,一字一顿地说道:
“朕向你许诺,待驱逐金贼,收复燕云之后,朕会亲自为你主婚,为你寻一门好亲事,让你在这长安城中,开枝散叶,成一番真正的家业。你为国尽忠,朕,为你成家。如此,方不负君臣际遇一场。”
杨再兴这位在万军丛中杀进杀出都未曾眨眼的悍将,听到这番话,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天子赐酒,已是天大的恩宠;而“为尔成家”的许诺,更是触动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柔软。这不再是单纯的君臣,而是一种近乎父兄般的关怀与期许。他虎目瞬间赤红,眼眶中泪光闪烁,重重地跪倒在地,双手高举酒杯,声音已然哽咽:
“官家天恩,末将……末将万死难报!愿为陛下,为大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赵桓微微颔首,示意他满饮此杯。
殿外,悠扬的钟声自远处传来,穿透风雪,响彻云霄。子时已至,靖康元年,已成过去。
赵桓举起酒杯,面向殿内所有君臣,朗声道:“新年已至,诸卿,与朕共饮此杯,祝我大宋,武运昌隆,国泰民安!”
“祝我大宋!武运昌隆!国泰民安!”
殿内,君臣齐贺。殿外,一个崭新的、充满希望的大宋新年,在古都长安,拉开了序幕。
而在千里之外的太行山,井陉东口。
一支百余人的队伍,在风雪中缓缓走出山口。为首的正是完颜宗望,他满脸风霜,嘴唇干裂,眼神中充满了疲惫与警惕。
“二太子,总算……总算走出这鬼地方了!”亲兵谋克长出了一口气。
宗望勒住马,抬头望向前方一望无际的河北平原,心中却没有丝毫放松。
果不其然,正前方,一支数百人的宋军骑兵,早已列阵以待。他们的军容,远比山中那些步卒更为严整,玄色的铁甲在雪光的映照下,泛着幽冷的寒光。当先一将,跨坐马上,手持长枪,面容冷峻,正是踏白军指挥使杨沂中。
杨沂中并未上前,只是派了一名青袍文官,手持一份盖着帅印的文书,催马而来。
那文官来到宗望马前,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朗声念道:
“奉神武右军都统制、河北路兵马大元帅岳飞令:在此恭候大金国二太子殿下。”
他展开文书,清了清嗓子,继续念道:
“闻殿下奉旨议和,不辞风雪,远道而来,本帅不胜欣喜。然河北之地,新复未久,盗匪横行,民心未安。为保殿下平安,本帅已于漳水南岸,备下薄酒一杯,营帐一座。特邀殿下移步南行,共饮屠苏,同守岁末。待元日之后,再护送殿下前往京师,以尽地主之谊。请!”
完颜宗望听着这番话,眼中闪过一丝怒气,直娘贼的,去岳飞的军营里“共饮屠苏,同守岁末?还有完没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