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十二月二十七。朔风卷着碎雪,敲打着真定府帅府的窗棂,发出簌簌的轻响。
书房之内,温暖如春。岳飞身着一袭玄色常服,立于巨大的沙盘之前。他高大的身形在跳动的火光下,投射出如山岳般沉稳的影子。他已在此默立了整整一个时辰,目光如古井深潭,不起半点波澜,只静静地盯着北面中山府与河间府方向的几面黑色令旗。
三日前,那几面旗帜尚如饿狼的獠牙,日日遣出游骑逼近大营,隔着漳水叫骂不休。而从三日前开始,它们却一反常态,步步后撤,如今已退回中山府南三十里外,营寨扎得稀疏,夜间的灶火也比往日少了近半。
事出反常,必有妖。挞懒其人,一月前在中山府城下吃过亏,深知某麾下神武右军并非弱旅,这一个多月来虽时有摩擦,却始终不敢大举来攻。如今这般做派,断然不是畏战。
“岳郎。”
一声轻柔的呼唤自身后传来,打断了岳飞的沉思。他回过头,正对上李霜筠清亮而温和的眼眸。她手中端着一盏新沏的热茶,袅袅的白气模糊了她素雅的面容。
“已是子时了,你该歇息了。”她将茶盏放在一旁的案几上,见他只着一件单袍,便从屏风上取下一件厚实的白狐大氅,走到岳飞身后,仔细地为他披上。
她的指尖无意间划过他的脖颈,带着一丝凉意,却让岳飞的身子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那件大氅上,还残留着她身上独有的、混合着药草清香的淡淡气息。
“某无事。”岳飞的声音有些干,他端起茶盏,暖意顺着掌心渗入四肢百骸,驱散了几分深夜的寒意与疲惫。他没有喝,只是捧着,目光重新落回沙盘,“某在想,挞懒这厮,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一个半月前,郎君兵临中山府城下,以霹雳雷攻其不备,那挞懒虽惊不乱,守得倒也算沉稳。此人骄横,却非无能之辈。”李霜筠走到沙盘另一侧,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小小的旗帜,仿佛在为他梳理思绪,“如今他这般示弱,要么是诱敌之计,要么……便是有他不得不退的苦衷。”
岳飞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耳濡目染之下,她于军阵谋略,竟也颇有几分见地。
正在此时,帐外风雪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沉稳有力。
“报——”亲兵在帐外高声禀道,“都统,牛皋、王贵、杨沂中、吴玠几位将军求见,言有紧急军情!”
岳飞眼神一凛,沉声道:“让他们进来!”
李霜筠知趣地敛衽一礼,退到角落的书案旁,开始默默地为他整理那些堆积如山的军报文书。
牛皋第一个闯了进来,他满身的风雪,将一股寒气带入帐中,大嗓门咋咋呼呼地嚷道:“元帅!那帮金狗崽子,又向后撤了十里!营寨扎得跟个破渔网似的!依俺看,那挞懒是被咱们上次在中山府城下,见识了霹雳雷的威风,吓破了胆,这是要卷铺盖滚回燕京老家了!”
“休得胡言!”王贵紧随其后,对牛皋呵斥了一句,随即向岳飞拱手道,“都统,牛皋虽鲁莽,但所言不虚。今日午后,末将麾下哨骑前出二十里,都未曾遇到像样的抵抗。只远远瞧见金人营寨,确有松动迹象,不似前些时日那般军容严整。”
杨沂中面色沉凝,他掌管踏白军,情报最为精准,此刻却也带着几分疑虑:“末将遣了三路精锐刺探。回报皆言,金人主力大营确在后撤,但其左近几处要道关隘,盘查反而比往日更严。像是在……为某支队伍的通过,清扫道路。”
吴玠一直默不作声,此刻才缓缓开口,一语中的:“诸位将军,可还记得一月前,我军与挞懒部在漳水南岸的那场遭遇战?”
众人皆点头。那一战,神武右军以少击多,斩敌百余,挞懒麾下一名猛安被王贵亲手射伤,可谓小胜。
吴玠接着道:“以挞懒睚眦必报的性子,吃了这等亏,这一个多月来却只是不痛不痒的骚扰。如今又大张旗鼓地后撤,还将要道戒严,此事绝非怯战,更非要逃。此乃‘欲盖弥彰’之计。”
牛皋挠了挠头,瓮声瓮气地问:“吴将军,你这弯弯绕绕的,俺听不明白。到底是打还是不打?”
吴玠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非是不打,是敌在诱我打,还是不敢让我打,这其中,大有文章。”他转向岳飞,“都统,末将以为,金人如今的做派,像极了一个大户人家,要将一件极其重要又怕被人窥见的宝贝,从后门偷偷运走。为了不引人注意,便在前门大肆操办,做出要宴请宾客的假象。”
这个比喻让帐内众将陷入了更深的思索。
岳飞负手踱步,脑中飞速盘算着各种可能。吴玠所言,与他心中所想不谋而合。挞懒不是在等援军,也不是要逃,他是在奉命行事,为一支队伍让路!
“杨沂中。”岳飞忽然开口。
“末将在!”
“可曾探听到其粮草动向?”
杨沂中摇头:“其粮道戒备森严,远胜从前。末将麾下折损了三名好手,也未能靠近。只知晓,有少量的车马从燕京方向来,却不见有大规模的粮草转运。与其数万大军的用度,绝不相符。”
没有大规模转运粮草,便说明挞懒并非要打持久战,也非要在此久驻。
岳飞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他猛地一拳砸在沙盘之上,沉声道:“无需粮草辎重,又能让挞懒数万大军如此大费周章,为其清扫道路的,普天之下,只有一种队伍!”
与此同时,数百里之外,白雪皑皑的太原府。
帅帐之内,亦是灯火通明。
韩世忠正用一块鹿皮,反复擦拭着他那口闻名天下的凤嘴刀。刀身映着灯火,寒光凛冽,一如他此刻的眼神。
梁红玉一身戎装,英姿飒爽,她指着沙盘上,自太原以北,金将兀术大营的动向,对种师中说道:“种帅请看,完颜兀术那厮,自打上个月在狼心谷,被我军杀了个措手不及后,便老实了许多。这几日,更是反常,非但没有南下袭扰,反而将其兵力,尽数收缩于忻州、代州一线。其营寨壁垒森严,一副只守不攻的模样。”
种师中抚着花白的胡须,沉吟道:“老夫也已察觉。按说,完颜兀术此人,狡诈狠辣,睚眦必报。狼心谷一战,他虽未能全歼我军,但其伏兵亦被我等识破,可谓颜面扫地。以他的性子,这一个多月来,早该寻机报复了。如今这般……倒像是竖起了全身尖刺的刺猬,谁也不让靠近。”
韩世忠冷哼一声,将大刀重重插回刀架:“非也!这厮不是刺猬,是条盘起来的毒蛇!他看似不动,实则是在等!他在等挞懒那边的消息,也在等一个能将我等一击致命的机会!”
他走到沙盘前,大手一挥,点在太行山脉的几处隘口上:“他将兵力收缩,却唯独在飞狐、蒲阴这几处通往河北的陉道上,加派了重兵。这说明什么?”
梁红玉凤目一挑,立刻反应过来:“他在防着我们!他在防着我们效仿官家之策,再来一次‘太行奇兵’,从背后捅挞懒的刀子!可他越是如此,便越说明河北有事!而且是天大的事!大到他完颜兀术,宁可放弃与我军周旋,也要确保挞懒那边万无一失!”
“正是!”韩世忠击掌道,“某怀疑,金国高层,必有大变!或是……他们有更重要的图谋,需要挞懒和兀术,为他们清扫出一条绝对安全的通路!”
会是什么图谋?
就在三位身经百战的宿将都陷入沉思,试图勘破这迷雾之际,帐外一名亲兵踉跄着冲了进来,神色先是愕然,继而转为狂喜,声音都因激动而发颤。
“报——大帅!京师八百里加急!西征大捷!官家已于十一日前,克复西夏国都兴庆府,西夏国主李乾顺及其宗室,皆为我王师所擒!西夏……已为大宋兴灵路!”
“什么?!”
帅帐之内,韩世忠、梁红玉、种师中三人,先是愕然,不敢置信,随即一股巨大的狂喜如山崩海啸般席卷而来!
几乎是同一时刻,河北真定府,岳飞的帅帐帘幕也被猛地掀开,一名风尘仆仆的踏白军斥候冲了进来,单膝跪地,声音嘶哑而亢奋:
“报——都统!京师八十里加急!西征大捷!官家已克兴庆府,西夏亡国!”
瞬息之间,帐内所有的困惑、所有的猜测,都被这石破天惊的喜讯冲得烟消云散!
岳飞与帐中诸将,韩世忠与帐中诸将,几乎同时抬起头,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北方,望向了那些行为诡异的金军大营。
答案,已昭然若揭。
岳飞缓缓走到沙盘前,拿起代表挞懒大营的黑色令旗,轻轻一拂,将其扫落在地。他没有说话,但帐内所有人都从他这个动作里,读懂了一切。
韩世忠在太原的帅帐中,则是仰天大笑,声震屋瓦。他一把抓起案上的酒囊,狠狠灌了一大口,朗声道:“好个赵官家!好个西征大捷!传令下去,全军备酒,某要与弟兄们,遥敬陛下与西征将士一杯!”
他顿了顿,将酒囊重重砸在桌上,目光如电,扫过帐内诸将:“金人此番做派,不为战,不为逃,只为一事——”
他走到帐门口,猛地掀开帘幕,望着北方幽暗的天际,吐出两个字,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快意与轻蔑。
“——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