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个穿着崭新的军装的人,居然是她心心念念的云峰哥的战友!刘玉梅的心情,一下子激动起来了!
她不由死死地盯住陈二喜,呆呆发起神来,心想:原来,男人穿军装就是这个样子的!自己的云峰哥穿上军装,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
多少个漫漫长夜,自己都梦到了云峰哥穿上军装的样子,无比的好看,无比的帅气,可午夜梦回,自己总是想不起他的模样!
原来,他穿上军装,是这个样子的!
帅!比自己梦中的样子,帅多了!
刘玉梅心中,那尘封了十多年的、对周云峰的强烈的思念之情,犹如潮水一般涌上她的心头,无数个梦中与丈夫周云峰相会的镜头,在她头脑里走马灯一般来来去去,让她一下子迷糊起来,根本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泪眼朦胧中,眼前这个穿着军绿色军装的汉子,似乎化身为周云峰,正亲热地拉着她的手,说道:“玉梅,我回来啦!”
刘玉梅的眼泪流下来了,她忍不住紧紧抓住陈二喜的手,悲声说道:“云峰哥,你终于回来啦!我想得你好苦,我们一家人过得好苦啊!”
说完,放声大哭起来!
看刘玉梅突然这个样子,陈二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站在那里,不敢稍动,任由刘玉梅拉着他的手嚎啕大哭!
肖明刚却知道,刘玉梅是思念周云峰太深,以至于神志迷糊了。
他也不忙着呼唤刘玉梅,而是任由她尽情哭泣。
果然,刘玉梅哭了一会儿,脑海里突然一激灵,明白了过来:云峰哥已经牺牲了,这是他的战友,好像叫陈什么喜来着!
她连忙放开陈二喜的手,擦干眼泪,不好意思地说:“陈同志,不好意思哈,我失态了!”
陈二喜说道:“嫂子,我和云峰哥是生死与共的战友,他经常给我们说起你和三个孩子的事,所以我们都知道你们!周云谱不是退伍回来了吗?他没向你们提起我们这些云峰哥的战友吗?”
刘玉梅道:“刚回来那会,他倒是给我们说起过你们战斗的事情,可是,他似乎很不愿意提起那段日子,一提起那些事情他就头疼,而且,即使说起那些事情来,也乱七八糟的,我们只能听个大概!”
陈二喜沉默不语,他心中知道,周云谱在那段时间,由于赵铁柱、吴大力和周云峰这些他最亲密的战友相继牺牲,给他心理上造成了极大的压力,精神上曾出现了问题,被师部送回国内治疗,康复后直接退伍回家务农,他对那段时间的经历,内心深处肯定是不愿去回忆的,说起来前后矛盾,也在情理之中。
刘玉梅却恳求道:“陈同志,你能不能具体给我讲讲,我家周云峰是怎样牺牲的啊?”
看着刘玉梅那饱经风霜的脸庞上,以及那还挂在腮边的泪水,看着刘玉梅因为常年劳作而变得粗壮的手脚和腰肢,以及那开始花白的头发,陈二喜哪里能够拒绝?
他说道:“嫂子,不要叫我陈同志,你就叫我二喜吧!你一直在这里等我们,肯定还没吃饭吧?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慢慢说!”
他转过头,对肖明刚道:“肖部长,请安排一个同志,给玉梅嫂子做点吃食,我付钱!”
肖明刚连忙请元坝子公社的工作人员,给刘玉梅做了一碗面条,又把一行人带进公社武装部办公室,让大家坐下。
工作人员给大家各倒了一杯水,陈二喜开始述说起周云峰在朝鲜战场上,带领特战队战斗的故事。
陈二喜的口齿,比起周云谱来,肯定要伶俐多了,把那本就扣人心弦的战斗故事,讲得更是精彩绝伦,把刘玉梅听得又是伤心难过,又是为自己的英雄丈夫自豪!
肖明刚以及元坝子公社的许多干部,也听得入了迷,大家都为周云峰带领的特战队的英雄壮举而感动,而自豪!
不知不觉,时间到了六点过,食堂的工作人员已经给大家做好了晚饭,送了过来!
刘玉梅才惊觉时间已晚。不由哎哟一声,站起来就要忙着往家赶。
肖明刚连忙把她拦住,说道:“刘玉梅同志,天色不早了,你一个人回刘家沟,我们不放心,你还是和我们一起吃了晚饭,我们送你回去吧!”
陈二喜也极力挽留,他说道:“嫂子,我回到了家乡,正要到你家里去拜访,看望你和三个孩子,同时。也要去看看我的战友周云谱,难得今天遇到你,我就和你一起去吧!”
听陈二喜这样说,刘玉梅便答应下来。
饭后,肖明刚、陈二喜、和陈二喜同来的那个军官李运强、元坝子公社武装部长曾厚治,一同陪着刘玉梅回到了刘家沟村。
此时,夕阳的余晖,把刘家沟的沟沟坎坎染成了一片金色,漫山遍野的玉米苗在晚风中摇曳。
刘玉梅知道,陈二喜肯定急于和老战友周云谱见面,便直接带着一行人向那个小院走去。
陈二喜的解放鞋刚踩上周家院前的黄土,就被那截老槐树桩绊住了视线。
树桩旁,一个佝着背的人影,正在一块废弃的磨盘石上劈柴。
一件早就褪了色的旧军装,后背上被洇出的深色的汗渍染成了灰白色,像极了朝鲜雪夜里冻在军装上的冰壳。
“云谱!”
他听见自己喉咙里滚出个生锈的称呼。握惯钢笔的右手无意识摸向腰间,那里本该别着行军水壶,此刻却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
劈柴声戛然而止。柴刀“当啷”一声,砸在那块废弃的磨盘石上,溅起几点铁锈色的火花。
周云谱猛然转身,带起一阵裹着麦秸的风,黝黑的脸膛上,刻着比垄沟还深的皱纹,这个曾叱咤战场的汉子,早就被生活的重担,折磨得远比实际年龄更显苍老!
“二喜?”
沾着木屑的手指在空中虚抓两下,突然攥住陈二喜的军装下摆。草绿色布料上立刻浮起五道灰白的指痕,像是要把十五年前雪原上那个背着伤员爬行的年轻士兵从记忆里拽出来。
陈二喜紧紧抱住周云谱,却被他身上凸起的骨骼硌得生疼,沉重的农活、缺吃少穿的日子早已使周云谱骨瘦如柴、关节凸起。
“你个龟儿子还晓得回来!”
周云谱的拳头砸在他的肩上,顿时使他那崭新的军装粘上了柴灰。
陈二喜摸到老战友掌心的茧,比枪栓还硬。
他忽然想起,那年,他们被美军的陆军别动队逼入绝境,云峰哥被迫分兵,让他和周云谱、苏平安去牵引敌人,云峰哥带着其他队员去给特战小分队找给养。
那一战,艰苦卓绝。他们三人被五六十个美军别动队的士兵追击,为了掩护自己两人撤退,苏平安光荣牺牲。
后来,他们潜伏在那个高地上狙击敌人,自己受了重伤,周云谱就是用这双手,笨手笨脚地给他包扎!
然后,周云谱就是用这双手,就着雪水给他搓冻僵的脚。
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叫声,院子里一棵枣树上,几只麻雀在上面叽叽喳喳。
看着眼前这个似乎都五十多岁了的男人,陈二喜忍不住哽咽了!
要知道,周云谱还没满四十呢!
以周云谱的军事技术,以周云谱在战场上立下的那无数的汗马功劳,如果不是因为得了战后心理疾病,他肯定不会退伍,肯定也已经提了干,成为像自己这样的军官了!
可现在,这个不弱于自己的神枪手,居然成了一个农民,那拿惯了狙击步枪的手,攥上了锄头把子,那背惯了行军袋的肩膀,担上了粪桶……
夕阳把两个影子拉长,投在土坯墙上,恍若当年坑道口的剪影。
刘玉琴听见动静,从厨房出来察看,见了刘玉梅一行人,连忙把他们往堂屋里让,然后手忙脚乱地找来几个搪瓷碗,给大家倒水喝。
陈二喜这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拉着周云谱的手,走进堂屋里坐下。
喝了一口刘玉琴给他倒的水,陈二喜悲声道:“云谱,你受苦了!”
周云谱摇了摇头,说道:“我不苦!真正受苦的,是玉梅嫂子!云峰哥牺牲后,玉梅嫂子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还要照顾老人,他才是真正的辛苦!”
说起周云峰,陈二喜沉默了!
是啊,云峰哥才是真正的功臣,如果,云峰哥不牺牲,他现在又该是什么级别了?
自己都干到营长了,云峰哥怕是至少都干到团长了吧?
可惜了!
也真的苦了玉梅嫂子了!
陈二喜回过头来,对刘玉梅真诚地道:“嫂子,辛苦你了!”
刘玉梅的眼泪不禁流了下来,不过,她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低声说道:“没啥,那也是我的孩子,云峰不在了,我当然得把他们养大,给云峰哥一个交代!”
周云谱却突然想起周卫国来,他急切地对陈二喜道:
“二喜,你还没见过云峰哥的三个孩子吧?都挺能干的,尤其是周卫国,和云峰哥一样的聪明能干,读书成绩好的不得了,本来要考大学的,这不是国家不让考了吗,改为推荐上大学了!可惜我们大队一直没有推荐名额,你现在是军官,公社那里,你肯定能说上话!要不,你给他们说说,推荐卫国上个大学?千万不能把孩子耽误了!”
陈二喜沉吟了一下,说道:“我是军人,地方上的事务,我可插不上手!我觉得,干脆让卫国去参军,以他的聪明劲,肯定能在部队上大有作为,而且,我们部队上也是可以推荐上大学的,只要他表现好,以他的学习成绩,获得推荐的可能性极大!”
周云谱心中大喜。
对呀!周卫国去参军,作为他父亲的老战友,陈二喜肯定会鼎力支持他呀,那么,他在部队的发展前途,还用自己担心吗?
他连忙说道:“好,就应该让卫国去参军!”
然后,他又转向刘玉梅,说道:“玉梅嫂子,我们就让卫国去参军,你看要得不?”
刘玉梅想都没想一下,直接摇头道:“不,卫国不能去参军!”
陈二喜奇怪地问道:“为什么呀?参军多好呀,不说我了在部队能给卫国一些照顾,单凭他不弱于云峰哥的聪明劲,他自己就能在部队出人头地,被推荐上大学、提干当军官,那都是手拿把攥的事啊!”
就做梦刘玉梅还是摇着头说:“不,卫国不能去参军,我坚决不同意卫国去参军!”
陈二喜不说话了,周云谱也不说话了!
他们都突然懂了玉梅嫂子的意思了!
是啊,刘玉梅怎么可能同意卫国去参军呢?
当年,周云峰不顾他母亲和妻子的反对,硬是去参军打仗,结果却壮烈牺牲了!
虽然,他获得了许多的荣誉,也给家人带来许多的荣誉,现在,代表荣誉的各种奖状、各种慰问信,都把刘玉梅家堂屋里的那几面墙,贴满了!可是,这也给刘玉梅家带来了无穷的苦难啊!
孩子小的那几年,土地在农民们自己手上,日子虽然艰难,可由于有周云义、周云谱等人的帮助,土地年年都收获了不少的粮食,玉梅嫂子一家人,至少有饭吃。
成立合作社之后,家里只有玉梅嫂子一个人挣工分,却有五张嘴吃饭,虽然有烈属补助,可杯水车薪,根本就无济于事啊!
沉默中,肖明刚却突然说话了:“玉梅妹子,我知道你为啥不同意周卫国参军,我们也能理解你心中的想法!不过呢,现在和以前不同了,现在是和平年代,参军不一定就非得打仗!而且,部队里被推荐读大学的机会,要多得多,咱们总不能耽误孩子的前程吧?”
刘玉梅眼睛里已经带上了泪花,她看了看陈二喜和周云谱,他俩眼中满是期待,她又看了看刘玉琴,刘玉琴对她默默点头,她再看了看肖明刚,看到了他脸上的鼓励和期许,可她却仍然摇了摇头,说道:
“我宁愿卫国在家里当一辈子农民,也不会让他去参军的!”
屋里再次陷入沉默!
然后,刘玉梅又说道:“好了,你们也把我送回刘家沟了,我就不陪你们了,我得回去了,天都快黑了,我再不回去,卫国他们该着急了!”
说完,她站起来就要往外走。此时,却听见门外传来一声:“妈!”
接着,就看见周卫国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