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三年,甲子,夏至刚过。江南溽热,湿气仿佛无形的手,紧紧攥着人的口鼻,连喘息都带着黏腻的水汽。
彭毓橘解甲归乡,卸下的不只是那身沾满征尘的补服顶戴,更像是从一场持续了十数年、令人窒息的漫长噩梦里,终于挣扎着浮出水面。
湘乡荷叶塘的老宅,静静卧在起伏的山峦之间。
宅院不大,白墙青瓦,墙角爬满了浓绿的老藤,檐下悬着褪色的红灯笼,在微风里轻轻摇晃。
后院那株老紫藤,开得疯了似的,一串串淡紫色的花穗瀑布般垂挂下来,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条,浓得化不开的香气弥漫在每一个角落,甜腻得几乎让人晕眩。
这香气,与记忆里铁锈似的血腥味、焦糊的烟火气、汗臭和马粪混合的营盘气息,是如此格格不入。
彭毓橘穿着一身半旧的葛布衫子,赤着脚,踩在堂屋沁凉光滑的青砖地上。
他手里捏着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目光却有些空茫,穿透了敞开的堂屋门,落在院中那片被阳光晒得发白的空地上。
那里,曾是他少年习武的地方,石锁、刀架都已蒙尘,安静地躺在墙角。
偶尔,邻里的顽童嬉闹着跑过门前,清脆的笑闹声撞碎一院的寂静,才将他从那些纷乱的思绪里短暂地拽出来。
“爹!爹!看我的纸鸢!”稚嫩的童声像清泉般涌进来。
他最小的儿子,刚满六岁,脸蛋红扑扑的,举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竹骨纸鸢,像只撒欢的小鹿一头撞进他怀里,带着一身太阳晒过的暖烘烘的汗气。
彭毓橘下意识地伸手接住,那纸鸢粗糙的竹骨硌着他的掌心。
他低头,看着儿子亮晶晶、盛满兴奋与期待的眼睛。
那纯粹的快乐,像针一样,细细密密地扎进他心里某个早已麻木的角落。
他咧开嘴,试图扯出一个应景的笑容,嘴角的肌肉却僵硬得很,那笑容便显得有些古怪。
“好,好,”他喉咙里滚动着含糊的声音,大手笨拙地揉了揉儿子汗湿的头发,“飞得高,真高。”
妻子端着刚沏好的新茶从里屋出来,看见这情景,脸上浮起温柔的笑意。
她将细瓷茶盏轻轻放在他手边的八仙桌上,温言道:“孩子闹腾,你别理他。
尝尝这新茶,后山自家茶园里摘的,头一茬。”
茶水碧绿清澈,袅袅的热气升腾,带着新茶特有的鲜爽清香。
彭毓橘端起来,浅浅啜了一口。舌尖上先是漾开一丝清冽的微苦,旋即被淡淡的甘甜覆盖。
这滋味,是安稳的,是踏实的,是这方水土最本分的馈赠。
他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吁了口气。堂屋的穿堂风掠过肌肤,带来一丝凉意。墙根下,几只老母鸡咯咯叫着,悠闲地踱步,啄食着地上的谷粒。
院子里,紫藤花的香气依旧浓烈,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青砖地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光斑。
这一切,都太静好了,静好得如同一个易碎的琉璃盏,捧在手心,反而叫人无端生出惶恐。
他试图将那些狰狞的面孔、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滚烫的鲜血溅在脸上的黏腻感,都深深地、深深地埋进这平静的日常之下。
他告诉自己,仗打完了,长毛平了,该歇着了。
可心底深处,总有个声音在低语,带着铁锈的腥气和硝烟的苦涩:这太平,真能长久么?这卸下的甲,当真就永远挂起了么?
念头一起,那盏清茶入口,竟也隐隐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涩味。他放下茶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温润的瓷釉。
日子就在这看似波澜不惊的流淌中滑过。
荷叶塘的夏天,蝉鸣聒噪得如同永不停歇的战鼓,日头毒辣地炙烤着田野。
彭毓橘学着侍弄屋后那片小小的菜畦,看青绿的瓜秧顺着竹架蜿蜒攀爬;他也尝试着拿起蒙尘的钓竿,在村口那条不算清澈的小河边坐上半天,盯着水面浮漂的动静,心思却常常飘到九霄云外。
每当村中老人围坐榕树下,说起当年湘勇如何血战岳州、苦斗武昌、力克安庆,最终踏平金陵的旧事时,他总会默默坐在最外围的条石上,听着那些被添油加醋、渲染得近乎神话的故事,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手指会下意识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夕阳的金辉涂抹在他沉默的侧脸上,仿佛镀上了一层冷硬的铜色。
平静,像一层薄冰,终究没能覆盖住底下汹涌的暗流。
同治四年,乙丑,秋意渐浓。田里的稻子刚泛起一层浅浅的金黄,一封加急文书,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彻底打破了荷叶塘的宁静。
信使风尘仆仆,滚鞍下马,将那盖着鲜红大印的信函,双手捧到了彭毓橘面前。
信是表哥曾国藩的亲笔。
墨迹凝重,力透纸背。信中说,中原捻匪复炽,流窜数省,其势如野火燎原。朝廷震怒,命他再次督师,剿办捻匪。信末,那熟悉的、带着沉重嘱托意味的字句,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彭毓橘心上:
“……中原板荡,捻氛正炽。兄以衰朽之躯,再履戎机,实非得已。然环顾帐下,旧部星散,可托腹心、能当一面者,唯表弟毓橘耳。知汝方归林泉,享天伦之乐,然国事维艰,非弟莫属。望念袍泽旧谊,社稷安危,速整行装,北上助兄一臂之力!兄国藩,临楮涕零,切盼早至。”
彭毓橘捏着信纸,指尖冰凉。堂屋里静得可怕,只有信纸在微微颤抖时发出的窸窣声。
他抬眼,目光越过堂屋门槛。院子里,妻子正背对着他,弯腰侍弄着几盆开得正盛的秋菊。
阳光勾勒着她单薄而专注的背影。小儿子不知从哪里捉来一只硕大的绿头蚱蜢,用草茎穿了腿,正兴奋地举着,跌跌撞撞朝母亲跑去,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娘!娘!看!大将军!”
那无忧无虑的欢笑声,此刻听在彭毓橘耳中,却尖锐得刺心。
他猛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浓烈的紫藤花香早已被肃杀的秋风卷走,此刻吸入肺腑的,只有深秋空气里那种特有的、干冷的萧索气息。
再睁眼时,眸子里那短暂浮现的挣扎与痛苦,已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取代。那平静之下,是久经沙场、嗅到烽烟气息时本能的躁动,更是对那个“曾”字背后千钧重担的无法推拒。
他站起身,走向后院。那里,一个不大的木箱静静地躺在墙角,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
他蹲下身,拂去浮尘,掀开箱盖。里面,那副保养尚好的山文甲,在昏暗中依旧泛着冷硬的幽光。
他伸出手,粗糙的手指抚过冰凉的甲片,指腹下传来熟悉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触感。
这触感瞬间唤醒了他血液里沉睡的东西。他拿起箱底那柄伴随他多年的腰刀,缓缓抽出半截。
刀身乌沉,刃口一线寒芒流转,映照着他骤然变得锐利如鹰隼的眼眸。
刀锋的冷冽,透过指尖,直刺心房。那点残存的、属于农家小院的温软,被这锋锐彻底割裂,碾碎。
他慢慢将刀推回鞘中,金属摩擦的轻响,在寂静的后院格外清晰,像一声无声的叹息,又像一声决绝的号角。
“备马。”他站起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石之音,穿透了满院的宁静。
北上的路途,尘土飞扬。彭毓橘带着亲随,策马疾行。
沿途所见,触目惊心。村落凋敝,十室九空,断壁残垣间荒草丛生。
曾经肥沃的田地,如今只稀稀拉拉长着些半死不活的庄稼。大道上,偶尔能遇见拖家带口、面黄肌瘦的逃难人群,眼神空洞,步履蹒跚,像被无形鞭子驱赶着的行尸走肉。
更刺眼的,是那些倒毙在路旁的尸骸,无人掩埋,任由野狗秃鹫撕扯,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腐臭气息。
“大人,前面就是许州(今许昌)地界了。”亲随指着远处地平线上隐约可见的城墙轮廓,声音带着赶路的疲惫。
彭毓橘勒住马缰,举目望去。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
许州城郭在暮色中显出灰败的轮廓,城墙多处可见新近修补的痕迹,城楼上稀疏地插着几杆旗帜,在萧瑟的秋风中无力地飘卷。
更远处,是望不到头的、荒芜的平原。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打着旋儿掠过空旷的原野,发出呜呜的悲鸣。
这中原腹地,昔日繁华的粮仓,如今竟凋敝如鬼域。他紧抿着唇,下颌绷出一道冷硬的线条。
捻匪!这两个字像毒蛇的信子,在他心头噬咬。他狠狠一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向着那座被战云笼罩的城池冲去。
曾国藩的行辕设在许州城内一座略显破败的府衙内。
灯火通明,气氛却异常凝重压抑。彭毓橘风尘仆仆赶到,在亲兵的引领下大步踏入签押房。
“大帅!”彭毓橘抱拳行礼,声音洪亮,打破了房内的沉寂。
抬眼望去,只见曾国藩一身便服,坐在巨大的书案之后,案头堆满了紧急军报和地图。
不过一年光景,这位湘军统帅仿佛又苍老了十岁,两鬓霜色更重,眼窝深陷,面色是那种久病似的青黄,只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深藏着挥之不去的忧虑与疲惫。
“毓橘!”曾国藩看到是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随即又被更深的沉重覆盖。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彭毓橘已快步上前扶住他:“大帅保重!”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啊!”曾国藩紧紧抓住彭毓橘的手臂,力道之大,让彭毓橘感到一阵微痛。
他拉着彭毓橘到巨大的舆图前,那上面用朱砂和墨笔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箭头和符号。
“你看,”曾国藩的声音带着一种心力交瘁的沙哑,“张总愚、任柱,此二酋凶狡异常,不踞城池,专以马队剽掠,飘忽如风!我湘军旧部,多已裁撤归农,所余无几。新募之勇,仓促成军,步卒为主,如何追得上这些四蹄生风的流寇?”
他枯瘦的手指在图上焦灼地滑动,点过河南、山东、苏北、皖北那些被捻军蹂躏过的地方。
“朝廷催逼甚急,责我迁延……可这仗,难打啊!”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整个瘦削的肩膀都在颤抖,旁边侍立的幕僚连忙递上参汤。
彭毓橘的目光随着曾国藩的手指在舆图上移动,那些熟悉的地名——菏泽、曹州、亳州、颍州……每一个名字背后,仿佛都浸染着血与火。
他沉声道:“大帅,步卒虽钝,然结硬寨,打呆仗,以静制动,步步为营,压缩流寇空间,此乃我军昔日克敌之长策。捻匪再飘忽,亦需就粮就水,总有被我逼入死角之时!”
曾国藩喘息稍定,看着彭毓橘眼中那份熟悉的、岩石般的坚毅,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苦涩的慰藉:“知我者,表弟也!然则……”
他话锋一转,语气中透出更深的不安与无奈,“朝中……风向已有变。李少荃(李鸿章)淮军新锐,火器精利,颇得……颇得圣心眷顾。
此番剿捻,恐非我湘军旧部独力可支,亦非我曾国藩一人可主沉浮矣。”
最后一句,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英雄迟暮的悲凉。
彭毓橘心头一凛。李鸿章!这个名字,连同他那支装备着洋枪洋炮的淮勇,近年来在江南剿灭太平军余部的战事中声名鹊起,俨然已成朝廷新贵。
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爬上他的脊背。
他沉默片刻,抱拳道:“大帅,无论风向如何变,毓橘唯大帅之命是从!湘军儿郎,血未冷!我这就去整顿新募的湘勇,结寨扎营,步步为营,定将这捻匪逼入绝境!”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在兖州城外新扎的营盘上。
营栅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在昏沉的天光下泛着惨淡的光。空气冰冷刺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刀割般的寒意。
彭毓橘站在辕门前,望着营中景象,眉头紧锁。
新募的湘勇,多是些面黄肌瘦的农家子弟,衣衫单薄褴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他们笨拙地操练着,手中的长矛、大刀、抬枪、鸟铳,多是些陈旧甚至残破的兵器,与昔日吉字营的精锐相去甚远。
动作生涩,阵列也显得松散。几个小头目在队伍中来回吆喝,声音在空旷的雪地里显得格外无力。
远处营房角落里,一群疲惫的士卒围着一堆微弱的篝火,蜷缩着身体,贪婪地汲取着那点可怜的热量,火光映着他们冻得发青的脸颊和麻木的眼神。
“大人,粮草又短了。”营务官搓着冻僵的手,哈着白气,愁眉苦脸地凑过来禀报,“说是淮军那边催得紧,先尽着他们了。咱们这拨,还得再等两天……”
彭毓橘没有作声,只是下颌咬得更紧了。他抬眼望向营盘东面。
那里,淮军的营盘扎得更高,更气派。崭新的深蓝色营帐排列得整整齐齐,营门高耸,哨兵身上的号衣厚实整洁。
辕门外,一队队身着统一号衣、扛着崭新洋枪的淮勇正在开拔,步伐整齐划一,踩在薄雪上发出“嚓嚓”的脆响。
那队伍中,间或能看到几门用骡马牵引的、擦得锃亮的钢炮炮管,在灰蒙蒙的天色下闪着冷硬的光泽。
偶尔有淮军军官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亲兵趾高气扬地掠过湘军营门,眼神扫过这边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种居高临下的轻慢。
“哼!”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怒哼。彭毓橘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鲍超来了。
这位以勇悍闻名的湘军宿将,如今也憋了一肚子火气。
他大步走到彭毓橘身边,望着淮军营盘的方向,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他娘的!老子们在江西、在安庆、在天京城下跟长毛玩命的时候,他李鸿章还在翰林院里写他的锦绣文章呢!
如今倒好,靠着几杆洋枪几门炮,尾巴翘到天上去了!粮饷、军械,处处卡我们脖子!老子们倒成了后娘养的?”
彭毓橘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气直透肺腑,勉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怒意。
他拍了拍鲍超厚实的肩膀,声音低沉:“春霆(鲍超字),慎言。
眼下大敌当前,捻匪才是心腹之患。李少荃……自有他的难处。
朝廷要用他的淮军,我们……做好本分便是。”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鲍超猛地甩开他的手,额上青筋暴起:“本分?老彭!你看看咱们的兵!吃都吃不饱,冻得跟鹌鹑似的,拿着这些烧火棍!怎么跟捻匪那些快马弯刀拼?怎么跟淮军那些洋枪洋炮比?他们把我们晾在这冰天雪地里当看客,等我们冻僵了、饿垮了,好显出他们的本事!这他娘的是剿捻?这是借刀杀人!”
彭毓橘沉默。鲍超的话,句句戳心窝子。他何尝不知?只是,曾国藩已病体沉重,在后方勉力支撑,朝中情势更是微妙。
他们这些湘军旧部,如同被卷入旋涡的落叶,除了咬牙硬挺,又能如何?
他望着自己营中那些在寒风中操练的身影,那些单薄的衣衫,那些冻得通红却依旧努力挺直腰板的面孔,一股深重的悲凉与无奈,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声音却异常平静:“传令下去,各营加紧操练,约束士卒。粮草……我去想办法。”
风雪似乎永无休止。
彭毓橘所谓的“想办法”,不过是亲自带着亲兵,顶着刺骨的寒风和漫天飞雪,一次次往返于冰冷的官道,向那些掌管后勤、鼻孔朝天的淮军粮台官员,说尽好话,甚至不惜拿出自己微薄的积蓄打点,才勉强抠出一点救命的粮食和劣质黑火药,维持着这支被遗忘的湘勇队伍不至于彻底冻毙、饿毙在这兖州的冰天雪地之中。
同治五年,丙寅,春寒料峭。运河畔的东昌府(今聊城)一带,战局陡然吃紧。捻匪任柱部数万精骑,利用初春河水解冻、道路泥泞的时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淮军悍将刘铭传部团团围困在一个名叫“丁家庙”的狭小地域。
战报如同雪片般飞入彭毓橘的营中。刘铭传部被围得水泄不通,几次试图突围都被捻军凶悍的马队冲散,伤亡惨重。
淮军主力或因路途泥泞,或因调度迟缓,一时难以赶到救援。
刘铭传派出的求援信使,几乎十死七八才将血书送到附近友军手中。
信中字字泣血,恳求火速增援,否则全军覆没只在旦夕之间!
“大人!是淮军刘省三(刘铭传字)!”营务官捧着那份染血的求援信,声音都在发颤,“被任柱围在丁家庙了!危在旦夕!”
营帐内,气氛瞬间凝固。鲍超“腾”地站起来,豹眼圆睁,怒道:“救他姥姥!让他们淮军自己去救!平日里鼻孔朝天,粮饷克扣,这会儿想起我们来了?晚了!老子不去!”
其他几个湘军老营官也纷纷附和,脸上写满了积压已久的怨愤。
彭毓橘坐在案后,默默看着那份血迹斑斑的求援信。
刘铭传的名字,他听说过,是李鸿章麾下数得着的猛将。
此刻,那信纸上扭曲的字迹,仿佛能看到其主人困兽犹斗的绝望。
他闭上眼,脑海中闪过的是无数画面:长毛围城时,友军冒死来援;
安庆城外,湘军各部彼此依存的阵线;天京城下,袍泽间以命相托的嘶吼……袍泽之情,是刻在骨头里的烙印,哪怕对方是淮军,哪怕对方曾给过自己无数冷眼。
若见死不救,与禽兽何异?日后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那些战死的湘勇弟兄?
他猛地睁开眼,眸中再无半分犹豫,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绝。“备马!点兵!”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老彭!你……”鲍超愕然。
彭毓橘站起身,目光扫过帐内诸将,一字一顿:“淮军是淮军,刘铭传是刘铭传。
袍泽被围,危在旦夕,岂能坐视?此非救淮军,是救被困的数千同袍!
是救剿捻大局!传我将令:各营能动之兵,立刻集结!轻装简从,只带三日干粮!目标,丁家庙!”
命令如山。湘军营盘瞬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沸水,炸开了锅。
尽管怨气未消,尽管天寒地冻,道路泥泞难行,但彭毓橘的命令就是最高的号令。
那些穿着单薄旧号衣的湘勇,咬着牙,抓起冰冷的兵器,以最快的速度在营前列队。
没有激昂的鼓号,只有粗重的喘息和踩踏泥泞的脚步声。
他们看着辕门前翻身上马的彭毓橘,那个背影在寒风中挺直如标枪。
只要他还在前面,刀山火海,他们也敢闯!
彭毓橘一马当先,带着这支仓促集结、人数不过两千的湘勇,一头扎进了初春的泥泞和凛冽的寒风之中。
没有辎重拖累,没有淮军那种整齐的队列,这支疲惫之师爆发出惊人的速度。
他们踩着没过脚踝的泥浆,顶着刺骨的寒风,强行军一日一夜,如同一条沉默而坚韧的灰色长龙,直扑丁家庙!
当丁家庙方向传来的喊杀声和枪炮声越来越清晰,已经能看到远处地平线上腾起的滚滚浓烟时,彭毓橘勒住马缰,举起望远镜。
只见数不清的捻军骑兵,如同汹涌的黑色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淮军依托村庄、庙宇构筑的简陋防线。
刘铭传的蓝色旗帜在硝烟中时隐时现,阵地已是岌岌可危。
“列阵!抬枪、鸟铳在前,长矛大刀在后!结成圆阵!”
彭毓橘厉声下令,声音在寒风中撕裂,“目标,捻匪左翼!给我狠狠地打!把他们的阵脚撕开!”
疲惫到极点的湘勇们爆发出震天的吼声。
他们迅速在泥泞的田野上展开,结成并不完美却异常稳固的圆阵。
火绳点燃,劣质的黑火药发出沉闷的轰鸣,硝烟瞬间弥漫开来。
抬枪、鸟铳喷吐出密集却并不精准的弹雨,射向捻军骑兵的左翼。
紧接着,长矛如林般竖起,大刀在寒光中闪烁!
这支突然出现的生力军,如同尖刀,狠狠楔入了捻军围攻的阵线左翼!
湘勇们沉默着,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狠劲,用血肉之躯和简陋的兵器,硬生生在捻军铁骑的狂潮中,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战阵瞬间大乱!捻军没料到侧翼会突然杀出这样一支不要命的队伍,攻势为之一滞。
丁家庙村口,浑身浴血、甲胄残破的刘铭传,正拄着长刀,绝望地看着又一波捻骑冲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侧翼骤然响起的熟悉枪声和震天喊杀声,让他猛地一震!
他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去,透过弥漫的硝烟,看到了那面在风中猎猎作响、沾满泥污却依旧刺眼的“湘”字大旗!
还有旗下,那个在乱军中挥刀策马、悍勇无匹的身影——彭毓橘!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刘铭传的眼眶,滚烫的液体混着脸上的血污淌下。
“湘军!是湘军弟兄!”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起来,声音因激动而变形。1
“援兵到了!弟兄们,给我杀出去!杀啊!”
原本濒临崩溃的淮军士卒,如同注入了一针强心剂,绝境中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呐喊着向缺口方向反冲!
里应外合!湘勇以血肉为墙,硬生生顶住了捻军疯狂的反扑,为刘铭传部打开了一条狭窄却至关重要的生路!
当最后一股淮军残兵在湘勇的掩护下踉跄着冲出包围圈,彭毓橘才下令缓缓后撤。
阵地上,留下的是层层叠叠的尸骸,有捻军的,更多的,是那些穿着单薄旧号衣的湘勇子弟。鲜血浸透了初春冰冷的泥地。
刘铭传在亲兵的搀扶下,踉跄地走到彭毓橘马前。
这位素来眼高于顶的淮军悍将,此刻甲胄破碎,脸上血污混着泥浆,狼狈不堪。他看着彭毓橘那张被硝烟熏黑、布满疲惫却依旧刚毅的脸,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眼中神色复杂到了极点,有劫后余生的狂喜,有难以置信的震动,更有一种难以启齿的羞惭。
“彭……彭军门!”刘铭传的声音嘶哑干涩,他猛地抱拳,深深一躬到底,腰几乎弯成了九十度,声音哽咽。
“大恩不言谢!铭传……铭传这条命,是湘军弟兄给的!此恩此德,铭传永世不忘!”
他身后的淮军残兵,也纷纷向这支救了他们的湘军队伍投来感激和敬畏的目光。
彭毓橘端坐马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刘铭传深深弯下的脊背。
寒风吹拂着他染血的战袍,猎猎作响。他脸上没有半分得意,只有一片冰冷的疲惫。
他微微抬了抬手,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省三兄言重了。同剿捻匪,份所当为。
速整队伍,此地不宜久留。” 说完,他不再看刘铭传,目光扫过战场上那些倒下的、穿着旧号衣的熟悉身影,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刀割般的痛楚。
他调转马头,声音疲惫而沙哑:“收拢我军伤亡弟兄,撤!”
丁家庙的血战,并未改变湘军被排挤的冰冷处境。
彭毓橘率部数次救淮军于危难,如同在泥泞中一次次燃起的微弱火星,短暂照亮了袍泽之情,却终究被更深的寒意吞没。
淮军依旧占据着粮饷、器械的绝对优先,湘军的营地依旧是最偏远、补给最迟滞的角落。
每一次凯旋,带回的除了袍泽冰冷的遗体,便是淮军将佐那日渐习以为常、甚至带着一丝微妙“理所应当”意味的冷淡致谢。
李鸿章行辕里传来的命令,语气也愈发公事公办,带着不容置疑的距离感。
同治六年,丁卯,春三月。鄂北枣阳一带,春意已浓,但风中仍裹着料峭的寒意。
捻军张总愚部在遭受几次打击后,利用雨后道路泥泞、官军行动不便之机,再次发挥其流窜特长,试图突破淮军布下的防线,向豫西山区流窜。
追击的命令再次下达。这一次,统率前敌诸军的,是淮军大将郭松林。
命令要求各部务必咬住捻军主力,将其压迫至预设的包围地域。
彭毓橘率领着他那支人数已不足两千、疲惫不堪且装备简陋的湘勇,作为偏师,被部署在战场侧翼一个名为“杨家塆”的丘陵地带。
他们的任务,是监视并堵截捻军可能向这个方向的零星溃散。
战斗在枣阳城西的平原上激烈展开。淮军主力依靠优势火器,步步紧逼。
捻军马队则利用熟悉的地形,不断迂回冲击,试图撕开缺口。
枪炮声、喊杀声、战马的嘶鸣声,混杂着升腾的硝烟,笼罩了整个战场。
彭毓橘驻马在一处地势稍高的土坡上,用望远镜观察着主战场的方向。
浓烟遮挡,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人马攒动,听到震耳欲聋的喧嚣。
他麾下的湘勇们,拄着兵器,在坡下待命,脸上混杂着疲惫和对主战场激战的向往。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和潮湿泥土混合的刺鼻气味。
“大人,”一名哨官策马奔来,脸上带着一丝疑惑和不安,“前方探马回报,主战场那边……似乎……似乎有部分捻骑在向东南方向溃散?离我们这边不远,约摸七八里,有个叫‘七里岗’的野河滩。”
“东南?七里岗?”彭毓橘放下望远镜,眉头紧锁。
根据战前部署,东南方向并非主要战场,也非捻军预设的溃逃路线。
这溃散的捻骑,是大队的前哨?还是被打散的零星残部?若是大队,郭松林那边为何毫无预警?若是残部,又岂容其轻易溜走,日后必为祸患?
他心中疑虑重重。连日来淮军指挥部对湘军情报的刻意忽视和模糊指令,让他如同行走在迷雾之中。
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麾下这些沉默的、等待命令的子弟兵。
他们眼神疲惫,却依旧带着信任。派大队前往?
万一情报有误,擅离防区,贻误战机,这责任……郭松林正愁找不到把柄!况且,若真是大队捻匪,自己这点兵力,贸然撞上去无异于以卵击石。
思虑再三,他做出了决定。“传令各营,严守阵地,不得擅动!”
彭毓橘沉声道,“刘哨官,点二十名精骑,随我前去七里岗哨探!弄清虚实,速去速回!”
“大人!不可!”营务官和几名老营官闻言大惊,连忙劝阻,“您身为主将,岂可轻涉险地?派几个得力斥候去便是了!”
彭毓橘摆了摆手,语气不容置疑:“斥候回报,语焉不详。此等关头,非我亲去不能明断!尔等守好营盘,若见烽火或闻铳响示警,速来接应!”
他深知,只有自己亲自去,才能最快做出最准确的判断。他解下厚重的披风,只穿一身轻便的锁子甲,翻身上了一匹最为神骏的枣骝马。
二十名剽悍的亲兵骑兵也迅速上马,紧跟在彭毓橘身后。
这队轻骑如同一支离弦之箭,脱离了大部队,朝着东南方向那片被低矮丘陵和初生芦苇遮蔽的七里岗河滩,疾驰而去。
马蹄踏在雨后湿润松软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溅起点点泥浆。
风迎面扑来,带着河滩特有的水腥气和芦苇新叶的微涩气息。
七里岗。一条蜿蜒的无名小河在此处拐了个弯,形成一片开阔的滩涂。
河滩上遍布卵石和松软的泥沙,两岸长满了茂密的、一人多高的新生芦苇,在春日的微风中摇曳起伏,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一片绿色的海洋,将河滩的实景遮掩得严严实实。
四周是起伏平缓的土丘,静悄悄的,只有风声和水流声。
彭毓橘勒住马缰,停在河滩外一处稍高的土丘上。
他锐利的目光扫视着这片看似平静的区域。
河滩上,确实散落着一些杂乱的马蹄印和车辙印,一直延伸到芦苇荡深处,看起来像是刚留下不久。
空气里,除了水腥和青草味,似乎还隐约飘散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烟火气?那是捻军惯用的劣质土烟气味!
“有古怪!”他心中警铃大作。
这痕迹太新,太集中,不像溃散,倒像是……故意留下的诱饵!
而且,这死一般的寂静,连鸟雀的叫声都听不到,透着反常的杀机!
“撤!”彭毓橘当机立断,猛地一拨马头,厉声喝道,“立刻撤回大营!”
然而,为时已晚!
就在他拨转马头的瞬间,死寂被彻底打破!
“呜——呜——呜——”低沉而凄厉的牛角号声,如同鬼哭,骤然从四面八方、从每一片芦苇荡、每一座土丘背后冲天而起!
那声音凄厉绵长,瞬间撕碎了河滩的宁静,震得人头皮发麻!
紧接着,“咻咻咻——!”刺耳的破空声密集响起!无数箭矢,如同骤然腾起的死亡蝗群,从两侧茂密的芦苇荡深处,从前方土丘的背面,带着尖锐的呼啸,铺天盖地攒射而来!
箭镞在春日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瞬间笼罩了彭毓橘和他身边那二十名亲兵!
“有埋伏!保护大人!”亲兵队长目眦欲裂,嘶声狂吼。
训练有素的亲兵们反应极快,纷纷策马向彭毓橘靠拢,同时挥舞兵器拨打雕翎。
然而,箭矢太密!太突然!距离太近!
“噗!”“噗嗤!”“啊!”利刃穿透皮肉、骨骼的闷响和士兵中箭的惨叫声瞬间交织在一起!血花在阳光下迸溅!
数名亲兵连人带马被射成了刺猬,惨叫着栽倒!彭毓橘的枣骝马也被数支重箭射中脖颈,悲嘶一声,人立而起,将他重重掀落马下!
彭毓橘在地上一个翻滚卸力,刚要跃起,“嘭!”一声闷响,一支粗大的弩箭狠狠钉穿了他左腿的小腿肚!剧痛钻心!他闷哼一声,身体一个踉跄。抬眼望去,心彻底沉入冰窟!
芦苇剧烈摇晃,土丘后烟尘腾起!无数头裹红巾、身穿杂色短褂的捻军骑兵和步卒,如同从地狱中涌出的恶鬼,狂呼乱叫着冲杀出来!他们手中的马刀、长矛、钩镰枪、抬枪,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凶光!
喊杀声、马蹄声、号角声,汇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瞬间将这支小小的骑兵队伍彻底淹没!
“活捉清妖大将!” “杀啊!”狂热的吼叫声震耳欲聋。
彭毓橘身边的亲兵如同暴风雨中的烛火,迅速熄灭。他们怒吼着,用血肉之躯死死护在彭毓橘身前,挥舞着刀剑,与数倍、数十倍于己的敌人疯狂搏杀。
刀剑撞击声、骨骼碎裂声、濒死的惨嚎声不绝于耳。
一个亲兵被数支长矛同时贯穿,依旧死死抱住一个捻卒的腰,张口咬向对方的咽喉;另一个亲兵被砍断了手臂,兀自用单臂挥舞着腰刀,直至被乱刀分尸……
彭毓橘目眦欲裂!他拔出佩刀,拄着地,拖着那条被弩箭贯穿、鲜血汩汩流淌的左腿,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战斗。
然而,更多的捻军步卒已经如狼似虎地扑到近前。
几把冰冷的钩镰枪同时钩住了他的甲胄和受伤的腿,狠狠一拉!
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重重摔倒在地。
紧接着,沉重的刀鞘、枪杆狠狠砸在他的头上、背上,彻底剥夺了他反抗的能力。
浓重的血腥味和汗臭味冲入鼻腔。他被几只粗暴的大手死死按住,绳索如同毒蛇般瞬间缠遍全身,勒进皮肉。
透过被鲜血模糊的视线,他最后看到的,是亲兵队长被乱刀砍倒前,那绝望而悲怆的眼神,以及更远处,那面在捻军狂潮中依旧不屈挥舞、直至被彻底撕碎的“湘”字残旗……
冰冷的河水,混杂着泥浆和血腥,一次次呛入彭毓橘的口鼻。
他像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被粗暴地拖拽着,在河滩湿滑的卵石上摩擦前行。
粗糙的绳索深深勒进皮肉,每一次拖拽都带来撕心裂肺的痛楚,左腿被弩箭贯穿的伤口更是如同在烙铁上灼烧。
意识在剧痛和窒息的边缘沉浮,耳边充斥着捻军士卒胜利的狂笑、粗野的谩骂和听不懂的方言俚语。
不知过了多久,拖拽终于停止。他被重重地掼在地上,坚硬的石子硌着骨头。
他艰难地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
眼前是一片被践踏得凌乱不堪的河滩空地。
四周密密麻麻围满了头裹红巾、面目狰狞的捻军士卒,他们手中的兵器还在滴着血,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兴奋和残忍。
空地中央,站着几个头目模样的人。为首一人,身材并不高大,却异常精悍,一身半旧的皮甲,脸上带着纵横交错的旧疤,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冰冷地钉在彭毓橘身上。
正是捻军鲁王任柱麾下最凶悍的先锋大将——黑旗旗主刘二狗。
“呸!”一个捻军小头目朝彭毓橘脸上狠狠啐了一口浓痰,带着血腥和烟草的恶臭,“狗官!睁开你的狗眼看看!
认得爷爷们是谁不?你们在丁家庙杀我兄弟,在曹州害我叔父!血债,今儿该还了!”
周围的捻军士卒立刻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杀了他!”“剐了他!”“给死去的弟兄报仇!”
声浪如同实质的锤子,狠狠撞击着彭毓橘的耳膜和胸膛。
他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嘴里的泥沙和血沫。
他抬起头,脸上血污混着泥土,狼狈不堪,然而那双眼睛,却在剧痛和绝境中,燃烧起一种近乎平静的火焰。
他没有看那唾骂的小头目,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死死盯住那个疤脸旗主刘二狗。
刘二狗抱着双臂,嘴角挂着一丝残忍的冷笑,缓缓踱步上前。
他走到彭毓橘面前,蹲下身,粗糙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捏住彭毓橘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
“啧啧,瞧瞧,”刘二狗的声音嘶哑难听,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这不是鼎鼎大名的湘军悍将,彭军门么?曾国藩的表弟?怎么落得这般田地了?”
他手上用力,指甲几乎抠进彭毓橘下巴的皮肉里,“丁家庙你威风得很啊!坏了我家鲁王的好事,救走了刘铭传那狗贼!老子几百个好兄弟,都折在你手里!今天,落到我刘二狗手里,你说说,想怎么个死法?”他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周围的怒吼声再次高涨:“五马分尸!”“点天灯!”“千刀万剐!”
彭毓橘喉头滚动,猛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正啐在刘二狗的皮靴上。
他咧开嘴,牙齿被血染得猩红,竟然扯出一个近乎狰狞的笑容,声音因剧痛而嘶哑,却异常清晰:
“呸!乱臣贼子,跳梁小丑!要杀便杀!皱一下眉头,老子不算湘军好汉!今日我死,他日自有曾大帅、李中堂大军,踏平尔等巢穴,为我报仇雪恨!尔等,皆死无葬身之地!”
他最后的吼声,竟压过了周围的喧嚣。
“曾九帅?李中堂?”刘二狗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站起身,仰天狂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嘲讽。
“哈哈哈!彭军门,你他娘的还做着梦呢?”他猛地收住笑声,俯身死死盯着彭毓橘的眼睛,一字一顿,如同冰锥刺入心脏:
“告诉你!就在昨天,我们刚得了信儿!曾国藩那老匹夫,早就被你们那狗皇帝撤了职,灰溜溜滚回湖南老家去了!
现在剿捻的,是李鸿章!而你们这些湘军老狗……”刘二狗脸上露出极度快意的残忍笑容,“早就被李鸿章当成了碍眼的绊脚石!他巴不得借我们的刀,把你们这些老骨头,一根根、一根根地都剔干净!懂吗?蠢货!你今日死在这里,你那李中堂,怕是做梦都要笑醒!还指望他来给你报仇?哈哈哈!”
如同九天惊雷在头顶炸响!彭毓橘浑身剧震,那双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瞬间被难以置信的惊愕和彻骨的冰寒所覆盖!
曾国藩被撤职?李鸿章……借刀杀人?刘二狗那残忍快意的狞笑,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最后的信念。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哇”地一声,一大口鲜血狂喷而出!
不是内伤,是那积郁在胸中、被这残酷真相彻底击碎的、支撑着他全部精神的支柱轰然倒塌带来的心胆俱裂!
看着彭毓橘瞬间惨白如纸、口喷鲜血的绝望模样,刘二狗和他周围的捻军爆发出更加肆意的狂笑。
“哈哈哈!狗官!死到临头,明白了吧?没人会记得你这条老狗!”
刘二狗狠狠一脚踹在彭毓橘胸口,将他踢得翻滚出去,随即直起身,眼中凶光毕露,厉声嘶吼,声音穿透整个河滩:
“湘军老狗!血债血偿!来啊!给老子——五马伺候!”
最后的命令如同丧钟敲响!早已准备好的五匹最为健壮暴躁的烈马被牵到了空地中央。
每匹马的马鞍后,都牢牢系着一根粗如儿臂、浸透了桐油的牛筋索。
五根绳索的另一端,被几个膀大腰圆的捻军力士,狞笑着、粗暴地分别套在了彭毓橘的脖颈和四肢上!
绳索深深勒进皮肉,几乎要嵌入骨头!
彭毓橘被强行拖拽着,摆成了一个扭曲的“大”字,仰面躺在冰冷的泥地上。天空是刺眼的、无边无际的惨白,没有一丝云彩。
剧痛早已麻木,巨大的屈辱和那被背叛的冰冷真相,像寒冰一样冻结了他的心脏和血液。
他最后的目光,没有看那些狂笑的敌人,没有看狰狞的马匹,而是死死地、死死地投向西北方——那是湖南的方向。
是荷叶塘的方向……紫藤花……该开了吧?
那甜腻的香气……妻子温柔的笑靥……小儿子举着纸鸢奔跑的身影……都模糊了,像隔着一层永远无法穿透的水雾。
“驾——!”“驾——!”“驾——!”
五名骑手同时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手中的长鞭狠狠抽打在坐骑的臀部!
鞭梢发出撕裂空气的爆响!
五匹烈马吃痛,猛地扬蹄,发出凄厉的长嘶!
强大的、方向截然相反的恐怖力量,瞬间通过五根绷紧到极限的牛筋索,狠狠作用在彭毓橘的躯体之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呃啊——!”一声非人的、凄厉到无法形容的惨嚎,从彭毓橘扭曲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那声音尖锐地撕裂了狂笑的喧嚣,带着灵魂被活生生扯碎的极致痛苦,瞬间刺穿了在场每一个捻军士卒的耳膜!
几个离得近的年轻捻卒,脸上的狞笑瞬间僵住,眼中掠过一丝本能的惊惧。
紧接着,是令人牙酸的、沉闷的、筋肉骨骼被强行撕裂的恐怖声响!
噗嗤!喀嚓!嗤啦!
血雾,浓稠得如同泼洒的颜料,在惨白的阳光下骤然炸开!
喷溅出数丈之远!染红了马匹的皮毛,染红了捻军的衣甲,染红了河滩冰冷的卵石和泥泞的土地!
五匹受惊的烈马,拖着各自分得的、血淋淋的残躯断肢,在空旷的河滩上疯狂地、漫无目的地奔窜起来!
马蹄践踏着泥泞,甩动着血水和破碎的内脏,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拖曳着猩红的长长轨迹!
那颗须发戟张的头颅,被拖行了一段距离,最终滚落在泥泞里。
怒目圆睁,死死地瞪着西北的天空。嘴巴大张着,似乎还在无声地呐喊,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那撕裂苍穹的悲愤与不甘。
整个七里岗河滩,陷入了一片死寂。风似乎也停了。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如同粘稠的实体,沉甸甸地覆盖下来。
方才还在狂热喧嚣的捻军士卒们,此刻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脸上的狂笑、兴奋、残忍都凝固了,只剩下一种茫然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的空白。
他们呆呆地看着河滩上那几滩刺目的、还在微微抽搐的巨大血肉狼藉,看着那五匹拖着残躯狂奔嘶鸣的血马,看着泥泞中那颗怒目圆睁的头颅……
一种原始的、对生命被如此彻底毁灭的震撼,压过了胜利的狂喜。
刘二狗脸上的狞笑也僵住了。他下意识地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还带着温热的血点,看着指尖那抹刺目的猩红,胃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
他猛地转过身,不想再看那片修罗场。
不知过了多久,死寂才被打破。一个捻军小头目脸色煞白,声音干涩发颤:“旗……旗主……这……这尸首……”
刘二狗猛地一挥手,声音带着自己也未察觉的嘶哑和烦躁:“丢河里喂鱼!喂鱼!收拾干净!快!”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仿佛想用这吼声驱散心头的寒意和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浑浊的河水,无声地吞噬了那些滚落的、还带着不屈印记的残肢断骸。
只有河滩上那几大片被鲜血浸透、呈现出诡异暗紫色的泥泞,以及空气中那浓烈得令人窒息的血腥味,顽固地证明着这里刚刚发生过怎样惨烈的一幕。
风,终于又吹了起来,掠过新生的芦苇,发出呜呜的悲鸣,卷起几片沾着血沫的草叶,盘旋着,飘向远方惨白的天空。
消息如同瘟疫,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在死寂的湘军营盘里蔓延开来。
当那几名侥幸从七里岗外围逃回的探马,连滚带爬、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将噩耗带回时,整个营盘先是陷入一种可怕的死寂,随即爆发出一片撕心裂肺的哀嚎!
“彭军门——!”
“大人啊——!”
营官们双目赤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把揪住报信探马的衣领:“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大人他……他……”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怎么也问不出口。
探马涕泪横流,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五……五马分尸……捻匪……河滩……全……全完了……”话音未落,那营官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仰天便倒!
周围的湘勇,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纷纷跪倒在地,用头抢地,发出野兽般的悲鸣。
哭声、怒吼声、兵器狠狠砸在地上的铿锵声,交织成一片绝望的哀歌。
消息传到后方督帅行辕,已是深夜。
李鸿章尚未就寝,正与幕僚对着舆图商议军情。一名亲兵脸色惨白,脚步踉跄地冲入大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禀……禀中堂!前……前敌急报!湘军统领彭毓橘彭军门……率轻骑哨探,于枣阳七里岗……遭遇捻匪大队伏击……力战……力战殉国!所部……所部亲兵……无一幸免!”
“啪嗒!”李鸿章手中的朱笔,掉落在摊开的军事舆图上,殷红的墨迹瞬间洇开一片,像一滩凝固的血。
他猛地抬起头,素来沉稳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难以掩饰的震惊!那震惊一闪而逝,随即被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所取代——有愕然,有惋惜,甚至有一丝如释重负般的微妙轻松,最终都化为一片深沉的凝重。
他沉默着,足足有十几息的时间,大帐内落针可闻,只有烛火在不安地跳跃。
良久,李鸿章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知道了。彭军门……忠勇可嘉,以身殉国,实乃……朝廷之失,我军之痛。”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帐内同样震惊的幕僚。
“传令:厚恤彭军门家眷,从优议恤。所部湘勇……暂归郭松林节制。”
命令简洁而冰冷,仿佛处理的只是一件寻常公务。
幕僚们面面相觑,有人眼中掠过一丝不忍和兔死狐悲的寒意,却无人敢多言一句。
他们看着李鸿章重新拿起另一支笔,在那份染了朱砂的急报上,平静地批下几个字,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刚才被打断的军事部署。
烛光下,他那张儒雅而威严的脸,半明半暗,仿佛戴上了一层无法穿透的面具。
千里之外,湖南湘乡荷叶塘。初夏的微风带着暖意,拂过屋后那片小小的菜畦。
紫藤花期已过,浓密的绿叶在阳光下投下斑驳的凉荫。
彭毓橘的妻子正坐在堂屋门槛上,借着天光缝补一件小儿子的旧衫。
孩子安静地趴在她膝边,用树枝在泥地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图案。
突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伴随着官差特有的、带着不祥意味的吆喝:“彭府!急报!”
妇人手中的针线猛地一颤,细小的绣花针刺破了指尖,一滴殷红的血珠迅速沁出,染红了洁白的布料。
她仿佛毫无知觉,只是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猛地抬起头,望向院门的方向。一股冰冷的寒意,毫无征兆地,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阳光依旧明媚,紫藤的绿荫依旧温柔,但那甜腻的花香,似乎早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时刻,被来自遥远北方的、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彻底吞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