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生性猜忌,对于难以容忍的人绝不留情,鲁国人孔融便是其中之一。(孔融,字文举。《续汉书》记载:孔融是孔子的第二十世孙。他的高祖父孔尚,曾任钜鹿太守;父亲孔宙,曾任太山都尉。孔融自幼便展现出非凡的才华。)
当时,河南尹李膺声望极高,他命令门下严格筛选来访宾客,若非当世英才贤士或世代通家的子孙,一概不予接见。孔融十多岁时,想见识李膺的为人,便来到李府门前,对守门人说:“我是李君世代通家的子孙。”李膺接见了孔融,问道:“您的祖父或父亲,曾经与我有交往吗?”孔融答道:“正是。我的先祖孔子与您的先祖老子(李耳),德行与道义相当,互为师友,那么我与您便是累世通家了。”在座的众人都对孔融的机敏感到惊奇,纷纷赞叹:“真是个与众不同的童子!”
太中大夫陈炜后来到场,有人将此事告诉了他,陈炜不以为然地说:“小时候聪明的人,长大后未必出众。”孔融立刻回应道:“照您这么说,难道您小时候很聪明吗?”李膺大笑,回头对孔融说:“你长大后,必定能成为栋梁之材。”
山阳人张俭,因刚正不阿被中常侍侯览怨恨。侯览于是伪造文书,下令州郡逮捕张俭。张俭与孔融的兄长孔褒是旧交,逃亡时投奔孔褒。恰巧孔褒外出,当时孔融年仅十六岁,张俭见他年幼,便没有告知自己的处境。孔融看出张俭是位长者,面露窘迫之态,便说道:“难道我不能为您提供庇护吗?”于是将张俭留下藏匿在家中。
后来事情泄露,国相以下的官员秘密赶来搜捕,张俭得以逃脱,孔融和孔褒则立刻被逮捕入狱。孔融说:“收留藏匿张俭的是我,罪责在我,我应当受罚。”孔褒说:“他是来投奔我的,这是我的过错,与弟弟无关,我应当承担罪责。”兄弟俩争相赴死,郡县官员难以决断,于是向上级请示。朝廷下诏,判定孔褒有罪。孔融因此名声震动远近,与平原人陶丘洪、陈留人居延并列,以才华出众成为后辈中的领袖。
孔融在理论辨析和条理逻辑上虽不及居延等人,但他的超逸才华和宏阔学识却远超众人。
孔融被司徒、大将军举荐为高第,多次升迁后担任北军中候、虎贲中郎将、北海相,当时年仅三十八岁。他到任时,北海刚经历黄巾军之乱,一片残破。孔融着手修复城邑,尊崇学校教育,设立各级学府,大力举荐贤才,表彰儒士。他任命彭璆为“方正”,邴原为“有道”,王修为“孝廉”;还特别下令在高密县为郑玄设立一个乡,命名为“郑公乡”。对于本郡中无后嗣的人,以及四方客死当地的游士,孔融都提供棺木妥善安葬。郡人甄子然以孝行闻名,却早早去世,孔融深以为憾,便下令让他的牌位配享县社。他礼遇贤才的举动竟到了如此地步。
在北海任职六年期间,刘备上表举荐孔融兼任青州刺史。建安元年,孔融被征召回朝担任将作大匠,后又升任少府。每次朝会讨论国事时,他总是主掌议题的核心人物,其他卿大夫不过挂名附和而已。
据《司马彪九州春秋》记载,孔融在北海时,自认为才智卓越、远超世人,是天赋异禀的命世之才,当时的豪杰都比不上他。他胸怀大志,甚至想整军经武、炫耀兵威,与天下贤才一争功业,打算在海岱地区奠定根基,不愿像普通郡守那样庸庸碌碌,只知道侍奉上级、应付官场应酬。
然而,他选拔任用的官员,多偏好标新立异之人,都是些轻佻浮躁的才子。对于通晓古事的高士,他表面上假意恭敬,礼仪虽周全,却从不与他们讨论治国大事。比如对高密郑玄,他尊称“郑公”,行子孙之礼,但一涉及高谈阔论的教令,就堆满官署,虽然文辞温雅可赏,实际推行起来却困难重重。他虽能搭建制度框架,自身治理却疏忽大意:租赋征收多有拖延,甚至一时暴怒斩杀了五部督邮。奸民与污吏勾结,在街市上胡作非为,他也无力整治。
幽州的一支精锐部队发生叛乱,流窜到徐州,突然兵临城下,全城百姓惊恐万分。孔融竟只身出城游说,暂时稳住了叛军的异心。他随后与别校密谋趁夜偷袭幽州军,取得胜利并收编了全部人马。但没过多久,这些降卒又再次叛逃。
后来黄巾军逼近,孔融却大喝美酒,亲自上马,率军到氵来水河畔抵御。敌军命令先头部队与孔融正面相持,两翼则直接渡河,直扑他的治所城池。城防崩溃后,孔融无法入城,逃到南县,身边的部下也逐渐叛离。多年来屡遭挫败,事事无成,最终连辖境都无法保全,只能弃郡逃亡。
此后他辗转到徐州,以北海相的身份兼任青州刺史,治所设在郡北部边陲。他企图依附山东势力,外联辽东,凭借骑兵优势建立根基,却始终孤立一隅,无人响应。当时曹操、袁绍、公孙瓒各成派系、相互呼应,而孔融手下士兵不足数百,粮草不到万斛。他却将善于诡辩的小人王子法、刘孔慈视为心腹,而把清隽有才的左丞祖、刘义逊等士人仅当作座上客,还说这些人代表民望,不可失去。左丞祖劝孔融归附强国以求自保,孔融不仅不听,反而将他杀害,刘义逊见状也失望离去。
最终孔融遭到袁谭进攻,从春到夏,城池狭小而敌军众多,飞箭如雨点般密集。但孔融仍凭靠桌案安坐,像往常一样读书论辩。直到城池陷落、众人逃散,他才只身逃往山东,妻儿老小都被袁谭俘虏。据《张璠汉纪》记载,孔融在北海任职八年,最终仅能保全自身性命。
汉献帝初定都许昌时,孔融认为应大致遵循旧制,划定王畿范围,将司隶所管辖的区域定为千里封土,并引荐公卿大臣上书陈述此议。但当时天下刚经历战乱,曹操与袁绍的势力尚未分明,孔融的建议显然不合时宜。
孔融天性率直爽朗,常按自己的心意行事,对曹操多有轻慢侮慢之举。曹操颁布禁酒令,孔融却写信调侃道:“天上有酒旗星,地上有酒泉郡,人有饮酒的美德,所以尧不喝千钟酒,无法成就圣人之名。何况夏桀、商纣因美色亡国,如今却不禁止婚姻。”曹操表面宽容,内心却深为不满。御史大夫郗虑揣摩到曹操的心意,便借法令免去了孔融的官职。一年多后,孔融又被任命为太中大夫。尽管他居家失势,家中却每日宾客盈门。他爱惜人才、喜好饮酒,常感叹道:“只要座上宾客常满,杯中美酒不空,我就没有忧虑了。”
当时有个虎贲士长得很像蔡邕,孔融每次饮酒尽兴时,就拉他同坐,说:“虽然没有德高望重的老成人,还有典章制度可效法。”他爱才好客到了如此地步。
《续汉书》记载:太尉杨彪与袁术有姻亲关系,袁术称帝谋反后,曹操与杨彪产生嫌隙,借机逮捕杨彪,准备将他处死。孔融听闻此事,来不及换上朝服就去见曹操,说:“杨公家族世代德行高洁,四代人都荣耀显赫。《周书》说‘父子兄弟,罪不相及’,何况是因袁氏的罪名呢?《易经》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如今看来不过是欺人之谈!”曹操说:“这是朝廷的意思。”孔融反驳道:“假使周成王想杀召公,周公能说自己不知道吗?如今天下的士大夫之所以敬仰您,是因为您聪明仁智,辅佐汉朝,举用正直之人、废黜奸邪之辈,致力于天下太平。如今您滥杀无辜,让天下人看到听到,谁能不人心离散?我孔融身为鲁国男子,明天就将卷起衣襟离去,不再上朝了!”曹操听后怒意稍解,于是释放了杨彪。
《魏氏春秋》记载:袁绍战败后,孔融给曹操写信说:“周武王伐纣,把妲己赏赐给周公。”曹操认为孔融学识渊博,必定是史书有记载。后来见面时询问此事,孔融回答说:“我是根据现在的情况推测,想来应该是这样罢了!”
建安十三年,孔融在接待孙权使者时,说了诽谤曹操的话,因此被判处死刑,弃尸街市。他的两个儿子当时年仅八岁,正在下棋。孔融被捕时,他们端坐不动。身边的人问:“你们的父亲被抓了,为何还不起来?”两个孩子说:“哪里有巢毁了而卵不碎的呢!”最终一起被杀害。
孔融有崇高的名声和卓越的才学,世人大多为他感到哀伤。曹操担心远近之人议论,于是下命令说:“太中大夫孔融已经伏罪,但世人多被他的虚名迷惑,很少去核实真相。看到孔融言辞浮夸,喜好标新立异,就被他的诡诈迷惑,不再去察觉他伤风败俗的行为。本州有人说平原祢衡接受并传播孔融的论调,认为父母与子女并无亲情,就像容器与物品,不过是暂时寄存在其中;还说如果遭遇饥荒,父亲若不贤德,宁可去养活别人。孔融违背天道,败坏伦理,即便在街市处死,仍觉得杀他太晚了。现将这些事列出来上奏,宣示给各军将校和属官,让大家都知道。”
《世语》记载:孔融的两个儿子都还是孩童。孔融被捕时,回头对儿子说:“你们为何不逃走?”两个孩子都说:“父亲都如此境地,我们还能逃到哪里去!”他们知道必定会一同赴死。臣松之认为:《世语》说孔融的儿子不逃走,知道必定同死,这还勉强可以理解。但像孙盛所说的“八岁小儿能通晓祸福,聪明远超常人”,就实在难以理解了。八岁的孩子,即便聪明过人,又怎么会看到父亲被捕却毫无动容,继续下棋、从容自在呢?从前申生赴死时,仍言不忘父亲,不因自己将死而放弃念父之情。父亲平安时尚且如此,何况在颠沛流离的困境中呢?孙盛把这件事当作美谈,恐怕是在伤害孩子吧!这大概是因为人们猎奇心重,却不知这样的说法有违常理。
南阳人许攸(《魏略》记载:许攸,字子远,年轻时与袁绍及曹操交好。初平年间随袁绍在冀州,曾在席间参与谋议。官渡之战时,他劝谏袁绍不要与曹操决战,相关内容记载在袁绍传中。袁绍自恃势力强盛,坚持要全力出兵。许攸深知袁绍不可劝谏,于是投奔曹操。袁绍战败逃走,后来曹操夺得冀州,许攸立下大功)。
许攸自恃有功,常常与曹操开玩笑。每次宴席上都不知节制,甚至直呼曹操的小名,说:“阿瞒,你要是没有我,根本得不到冀州!”曹操笑着说:“你说得对。”但内心却对他心生嫌隙。后来许攸跟随曹操出邺东门,回头对左右随从说:“这家人要是没有我,根本没法进出这道门!”有人将这话禀告曹操,许攸于是被逮捕处死。
娄圭(《魏略》记载:娄圭,字子伯,年轻时与曹操有旧交。初平年间在荆州北部聚集人马,后来投奔曹操。曹操任命他为大将,但不让他掌管兵权,而是常让他在席间参与谋议。河北平定后,他随曹操在冀州任职)。
一次,曹操带诸子外出游玩,娄圭当时也随行。他回头对左右说:“看这父子俩,如今这般享乐!”有人将这话报告给曹操,曹操认为他心怀不满,于是将他治罪。
《吴书》记载:娄圭年轻时就有远大志向,曾感叹道:“男子汉活在世上,应当拥有数万士兵、千匹战马追随身后!”同辈人都笑话他。后来他因藏匿逃亡者被捕,论罪当死,却越狱逃脱。追捕者追得很急,娄圭便换上类似追捕者的衣服,官吏没能察觉,这才得以脱险。天下义兵兴起后,娄圭也聚集人马依附刘表,后来归附曹操,成为曹操的重要谋士,军国大事常与他商议。
刘表死后,曹操进军荆州,刘表之子刘琮投降,持符节迎接曹操,众将都怀疑有诈。曹操询问娄圭,娄圭说:“天下动荡,各地势力都贪图王命以自重,如今以符节来迎,必定是出于至诚。”曹操说:“很好。”于是进军。曹操对娄圭恩宠有加,娄圭家财万贯,曹操曾说:“娄子伯的富贵享乐堪比我,只是权势不如我罢了!”
娄圭跟随曹操击败马超等势力,功劳卓着,曹操常感叹:“子伯的谋略,我比不上啊!”后来娄圭与南郡习授同乘一车,看到曹操出行,习授说:“曹氏父子如此风光,何等快意!”娄圭说:“人活在世上,应当自己成就功业,怎能只羡慕别人呢!”习授将这话禀告曹操,娄圭于是被处死。
鱼豢评论说:“古人说:‘捕鸟时,靠的是罗网中的一个网眼,但只张一个网眼的罗网,终究捕不到鸟。鸟能远飞,靠的是翅膀上的正羽,但没有众多绒毛的辅助,也飞不远。’由此推论,大魏的建立,虽靠功臣之力,却也未必不是这类亲附者的功劳。”
在这些人中,崔琰最被世人痛惜,至今仍有人为他鸣冤。(《世语》记载:崔琰兄长的孙子崔谅,字士文,以简朴着称,在西晋官至尚书大鸿胪。荀绰所着《冀州记》称崔谅是崔琰的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