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寒意尚未完全散去。
陈青山一行人终于回到了屯子。
东西太多,他们都快累垮了。
尤其是陈青山,他几乎一夜未眠,精神高度紧张后又经历了情绪的剧烈起伏。
现在放松下来,更是感到一股由内而外的疲惫席卷全身。
“大山哥,东西你看着办吧。我……实在撑不住了,得回去睡会儿。”
高大山理解地点点头:“行!交给我!你快回去歇着!啥也别想!”
陈青山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回到自己家。
几乎是倒在炕上就直接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极其深沉。
醒过来时,已经是下午了。
陈青山撑着坐起身,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
意识逐渐回笼,昨晚的经历又在脑中过了一遍。
他甩了甩头,准备下炕。
目光落在炕沿下时,却愣住了。
他的棉鞋已经烘干了,整齐地摆着,衣服也换了干净的。
不用说,这一切都是方红玉做的。
一想到这姑娘,陈青山就不由得叹了口气了。
发生了那样的事儿,还得同住屋檐下。
想想就尴尬。
但无论如何,总要面对的。
他穿上干净暖和的鞋子,走出屋子。
灶屋里有动静,是母亲李彩凤在收拾碗筷。
“娘。”
陈青山唤了一声。
李彩凤转过身,看到儿子醒来,下意识想露出笑容,但紧接着想到了什么,最后的笑却是几分尴尬的表情。
“青山……饿坏了吧?娘给你热饭去!你坐着等会儿!”
陈青山看着母亲这般态度,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上前说道:“娘,那晚上的事儿你不用在意,你也是好心,我能理解。”
李彩凤也是大心脏,立刻就来了精神,“真不在意?”
陈青山哭笑不得。
“嗯,真不在意。”
他摆摆手,“咱俩母子连心的还说这些,就是大眼儿,哎对了,大眼儿呢?没见她?”
李彩凤见儿子似乎真的不在意,稍微松了口气。
“放心放心,大眼儿那边我来。你甭操心,赶紧把那个清清姑娘娶回来!呸呸呸!娘不催!不催!”
陈青山无奈的笑了。
很快,一碗热杂粮饭就摆在了陈青山面前。
他默默地吃着,饭菜很香。
吃完饭,他放下碗筷,立刻起身去找高大山。
他关心那些证据的去向。
找到高大山时,他正在粮仓门口站着抽烟,似乎刚忙完。
“大山哥,怎么样?”陈青山问道。
高大山见他来了,招了招手:“青山你醒啦!东西都在这儿了,暂时放在粮仓最里头,绝对稳妥!”
“等开春青黄不接或者有大用场的时候再拿出来分给大伙,到时候就可是救命粮了!”
“那两头马鹿也处理了,按老规矩,队里交一部分上去,留一部分公用,剩下的大头都是你的!”
陈青山摆摆手:“我不是问这个。”
“那些东西——笔记本、照片、还有那些锈枪电台啥的,都交给公社了吗?”
听到这个,高大山脸上的兴奋瞬间褪去,换上了无奈。
“别提了!我今天上午压根没歇着。”
“一回来就开着拖拉机拉着那堆破烂去了公社!”
“武装部的人看到锈枪,倒是收下了,还说‘谢谢社员同志的觉悟’。”
“可我把那笔记本和照片交给马书记时……”
高大山学着马保国当时的语气和表情,“他翻了两页,就皱起眉头说:‘嗯……这都是鬼子当年的罪恶记录,很重要,很有教育意义……不过嘛,现在全国都解放了,大局已定,这些历史资料嘛……主要还是归档研究。这样,高大山同志,你们的心意组织收到了,东西暂时放我这里,等有需要的时候再说吧!’”
“说完就把东西放办公桌抽屉里了!”
“啧!感觉还没我拉去的一车甜菜根重要!”
“什么?!”
陈青山感觉不可思议,“这么重要的铁证,他们就一句‘归档研究’?!”
他气得在粮仓里踱了两步,“我看他这辈子也就当个公社一把手的料了!目光短浅!愚不可及!”
“这是能证明鬼子在我们这片土地上犯下血债的铁证!是能让后人永远记住这段历史的活教材!他就这么不当回事?!”
高大山也愤懑不平:“谁说不是呢!我当时也气得够呛!可人家是书记,我能咋办?”
“只能把东西又拿回来了,现在还在我拖拉机斗里扔着呢!你说,这咋办?”
就在这时,一个阴森森、慢悠悠的声音突然从两人头顶上方传来。
“那些东西……可以给我。”
“卧槽!谁?!”
陈青山和高大山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汗毛都竖起来了!
猛地抬头朝上看去。
只见粮仓高高的房梁边上,一个瘦削的身影蜷缩在堆放的草料垛后面,整个人裹在一件军大衣里。
正是孙援朝!
他推了推鼻梁上厚厚的眼镜片,镜片在光线下反着光,看不清眼神。
“孙援朝?!”
陈青山又惊又气,“你他娘的属猴的啊?!爬那么高干啥?!吓死个人了!”
孙援朝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我不想跟建国他们去砍柴……屋里烧炕费柴禾,太冷……这儿……晒得到太阳,暖和点。”
他甚至还像只猫一样,在稻草里挪动了一下身体,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陈青山被他这奇葩的理由弄得翻了个白眼。
不过他倒是挺在意这小子刚才的话:“你刚才说……你能要那些东西?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知道。”
孙援朝点点头,表情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建军跟我说了,你们发现了一个鬼子地堡,找到了些照片和记录。”
陈青山皱眉道:“既然知道,那你要它们干嘛?”
孙援朝推了推眼镜:“寄给我父亲。他在军区工作,具体单位不能说,但他正好就是研究……嗯,整理和追查抗战时期遗留档案和相关证据的。”
“这些东西,交给他比放在公社抽屉里发霉有用一万倍。他会非常重视。”
陈青山和高大山面面相觑,心里都有些打鼓。
孙援朝的父亲在军区工作他们倒是隐约听说过一点,但具体做什么不清楚。
关键是这小子平时孤僻古怪,还有那种前科。
可信度实在不高。
“你小子……没蒙我们吧?”陈青山狐疑地问。
“信不信由你们。反正我也不是多想管。”
孙援朝也不辩解,又往稻草里缩了缩,似乎觉得跟他们说话很费劲,不如晒太阳舒服。
陈青山想了想,觉得这事不能马虎。
他没直接答应孙援朝,而是立刻转身去知青点找王建军求证。
找到时,王建军正在院里劈柴。
陈青山把他拉到一边:“建军,孙援朝说他父亲是军区搞档案证据工作的,专门研究抗战时期的鬼子罪行,是真的吗?”
王建军擦了把汗,肯定地说:“是真的!我们是发小,这点我可以保证!”
“援朝他爹我记得是在什么……军区党史资料征集办公室?还是啥类似的名字,反正就是专门收集整理这些历史资料和证据的!级别还不低呢!”
“援朝说这事应该没问题!”
有了王建军的背书,陈青山心里的石头落了大半。
眼下也没别人,交给他不如试一试。
陈青山回到粮仓。
高大山还在下面仰头看着梁上的“孙大爷”。
“孙援朝!”
陈青山仰头喊道,“东西可以给你寄去!但你必须保证,一定要交到你父亲手里!”
“并且告诉他,这是我们在长白山深处发现的一个日军地堡里找到的,里面很可能还涉及关押和屠杀中国百姓!让他务必重视!”
孙援朝慢腾腾地坐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点点头,惜字如金。
“知道了,拿来吧。”
陈青山看着他这幅样子实在不放心,交出去之前,还反复叮嘱:
“援朝,记得跟你爹说,这真的非常重要!你一定要……”
“别的都多余了。”
孙援朝打断他,直接伸出手,“笔记本,照片。给我。其他的我不要。”
陈青山被他噎得够呛。
但也只能无奈地把东西递给从梯子爬下来的孙援朝。
孙援朝接过包裹,看都没多看一眼,随手塞进他衣服里。
“自行车借我骑一下,”
孙援朝伸出手,语气理所当然,“我去公社邮局,用挂号信寄。”
陈青山看着他这副八风不动的样子,只觉得一阵心累。
但也只能把钥匙扔给他:“骑慢点!东西别弄丢了!”
孙援朝接过钥匙,也不说话,骑着就走了。
“这小子……靠不靠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