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上的残骸终于清理得差不多了,天也彻底大亮。
但那惨白的日光,照在每个人疲惫绝望的脸上,更显凄凉。
陈青山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自家小院。
院子里还残留着昨夜处理狍子的血腥气和雪沫。
他疲惫地推开屋门,一股熟悉的暖意扑面而来。
他径直走到炕边,脱下被雪水浸湿大半的破棉袄,也没力气抖落上面的冰碴,就那么随手扔在凳子上。
他靠着土炕沿坐下,低垂着头,目光没有焦点地望着地面。
一夜的奔波、巨大的精神冲击和沉重的自责,像三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身体累极了,脑子却异常清醒。
或者说,是一片混乱的空白,被巨大的“怎么办”填满。
方红玉一直留意着屋里的动静。
“哥哥……”
她轻手轻脚地端着碗进来,声音放得极轻极柔。
“累了一晚上了,吃点东西吧。喝点热乎的,暖暖身子。”
她将碗轻轻递到陈青山面前。
陈青山下意识地伸手去接。
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那碗糊糊和窝头时,动作却猛地顿住了。
一股强烈的反胃感涌了上来,伴随着更深的自责。
他缩回手,甚至微微侧开了身,声音沙哑:“……不饿。你吃吧。”
方红玉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份沉甸甸的灰败,心也跟着揪紧了。
她没有收回碗,而是端着它,在陈青山身边轻轻坐下,沉默了片刻。
“哥哥,”她的声音依旧很轻。
“你别太难过。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俺们老家那边……比这难的时候,也多着呢。”
陈青山没有回应,依旧低着头。
方红玉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带着遥远的悲凉:
“我们那地方,挨着黄河。都说黄河是母亲河,可发起怒来……比这风雪狠多了。”
“那年夏天,连着下了好久的雨,天上就像漏了窟窿。我爹说,那水库……看着就悬乎。”
“结果……真就冲了。”
“大水……一下子全下来了……我们村在洼地里,跑都来不及跑……房子像泥捏的一样就倒了,麦子全泡了汤……水退了以后,地都成了盐碱滩,种啥啥不长。”
“紧接着又闹蝗虫……铺天盖地,把地里剩下那点绿苗子啃得精光……”
陈青山终于抬起了头,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他知道她是逃荒来的,却从未听她详细说过家乡的惨状。
方红玉迎着他的目光,扯出一个苦涩的笑:“没粮吃,树皮都啃光了,草根都挖绝了……饿死的人……太多了。”
“我跟着村里几个活下来的人往外跑……一路走,一路要饭,看尽了白眼,吃尽了苦头……好几次,我都觉得自己要撑不下去了,就想着找个没人的地方躺下算了……”
陈青山听着,心头的沉重被另一种更深的怜悯覆盖。
他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肩膀。
就在这时,方红玉忽然抬起手,轻轻覆在了陈青山放在炕沿的手背上。
她的手很小,带着薄茧,却异常温热。
“可就算这样,我都活下来了……不仅活下来了……还遇到了……你……”
她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说出那句在心中盘旋了许久的话:
“我有时候想……经历的所有那些苦,遭的所有那些罪……是不是都是为了……为了能走到这儿,遇到你?”
这突如其来的、直白又深情的告白,像一道惊雷。
陈青山完全愣住了,看着方红玉那双清澈又带着羞怯和期待的眼睛,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然而,此刻的陈青山,满脑子都是塌掉的大棚、死去的秧苗、乡亲们绝望的脸和即将到来的粮食危机。
方红玉这饱含情意的倾诉,甚至没能在他纷乱的心湖里激起一丝涟漪。
他根本没听明白。
或者说,他根本没心思去体会那话语里沉甸甸的情意。
他反手握住方红玉覆在他手背上的手,用力捏了捏。
语气带着兄长般的安抚和心不在焉:“我知道……我知道你过得苦。”
“以后放心,有我呢。我会好好照顾你,家里人都会好好照顾你。”
“你……你别管这些事儿了,让我……让我仔细想想。”
他说着,抽回了自己的手,眉头紧锁,眼神又飘向了窗外。
显然心思已经完全飞到了如何解决粮食困境上。
方红玉的手停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他手掌的温度。
看着他毫无所觉、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侧脸。
她眼中闪过一丝失落和委屈,但更多的是理解和心疼。
她咬了咬下唇,正犹豫着要不要再鼓起勇气,用更直白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心意时——
“嘭嘭嘭!”
急促的敲门声再次响起,伴随着高大山焦急的呼喊:“青山!青山!你在家不?快开门!”
陈青山猛地回神,方红玉也赶紧站起身去开门。
高大山裹着一身寒气冲进来,脸上带着不同寻常的惊慌,连帽子都跑歪了:
“青山!不好了!王建军跟赵晓曼……他俩不见了!”
陈青山正被粮食问题搅得心烦意乱,听到是这个,只觉得高大山有些小题大做。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语气带着一丝不耐烦:
“不见了?你怕啥?说不定是去公社汇报学习任务去了。”
“说不定,人家还要去公社举报咱们偷猎狍子呢。”
“关键是,这事儿要紧吗?现在最要紧的是接下来屯里几百张嘴的嚼裹!”
“我得想想,要不要重新把猎队拉起来……你让我静静,好好想想。”
高大山被他这浑不在意的态度噎了一下,急道:“不是!青山!我听说昨晚他们就不见了,没见着人影!这都一整天了,雪这么大,真要是走丢了……那可是要出人命的!”
陈青山烦躁地摆摆手:“行了行了,知道了。”
“知青那么大个人,有腿有脚的,能跑哪儿去?别自己吓自己。”
“你先回吧,我得歇会儿,脑子都木了。”
高大山见他油盐不进,也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走了。
高大山一走,陈青山就对旁边的方红玉说:“我睡会儿,太累了,天塌了也别叫我。”
说完,也不脱衣服,就那么直挺挺地倒在炕上,拉过被子蒙住了头。
方红玉看着他疲惫的身影,默默叹了口气,替他掖好被角,端着那碗早已凉透的糊糊和窝头,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