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岭的竹子与别处不同,枝干泛着淡淡的紫色,风过时沙沙作响,如同无数细语。
袁千行背着柳轻眉穿行在竹海中,脚下厚厚的落叶掩盖了脚步声。
“左转…第三棵…空心竹…”柳轻眉在他耳边呢喃,气息虚弱但清晰。
袁千行按照指示找到那棵明显粗壮许多的老竹,轻轻敲击,果然发出空洞的回响。
他拨开竹丛,一条被苔藓覆盖的小径显露出来,蜿蜒通向竹林深处。
小径尽头是一座半塌的院落,青砖黛瓦掩映在竹影中,门楣上“柳宅”二字已经斑驳难辨。
袁千行踢开腐朽的木门,惊起一群栖息的鸟雀。
“你家?”他小心翼翼地将柳轻眉放在门廊下。
柳轻眉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十年没回来了…”
袁千行检查了院落。
主屋已经坍塌半边,但西侧的厢房还算完好。
他清理出一张积满灰尘的竹榻,铺上随身带的油布,把柳轻眉安置好。
“需要烧些热水。”他环顾四周,“有能用的灶具吗?”
柳轻眉指向院子角落的一口井:“井水…可以直接喝…”
袁千行打上一桶水,清凉的井水带着竹叶的清香。
他先喂柳轻眉喝了几口,然后找出火石,用残破的家具生起一小堆火,烧热了水为柳轻眉清洗伤口。
箭头造成的伤口已经不再泛黑,但周围皮肤仍有些发青。
袁千行取出周知府给的药粉,轻轻撒在伤口上。
“嘶——”柳轻眉倒抽一口冷气,手指紧紧抓住竹榻边缘。
“忍一忍。”袁千行动作放得更轻,“毒虽然解了,但伤口容易溃烂。”
柳轻眉盯着他专注的侧脸,突然道:“你装傻的时候…也这么细心吗?”
袁千行手上动作不停:“更细心。一个傻子若不小心,早就穿帮了。”
“七年…很辛苦吧?”
袁千行的手顿了一下。
这是第一次有人问他这个问题。
七年里,他时刻紧绷,连睡梦中都要保持那副痴傻模样。
没人知道他在无人的角落练习过多少次“恢复正常”的表情,生怕有一天需要卸下伪装时,已经忘记如何做回真正的自己。
“习惯了。”他最终只是淡淡地回答,用干净的布条包扎好伤口。
柳轻眉突然抓住他的手腕:“谢谢你。”
袁千行愣住了。
这个倔强如竹的姑娘,从认识到现在,还是第一次说这三个字。
“你救了我那么多次,该我谢你。”他试图抽回手,却被柳轻眉握得更紧。
“不是谢这个。”柳轻眉直视他的眼睛,“是谢谢你…让我不再是一个人。”
袁千行胸口一热。
他明白这种感觉——七年来,他也是一个人,戴着面具活在人群中。
而现在,他们终于可以卸下伪装,至少在彼此面前。
“睡吧。”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我去找些吃的。”
竹林物产丰富。
袁千行很快采到鲜嫩的竹笋,还设陷阱捉到两只野兔。
回到院子时,柳轻眉已经睡着了,眉头微蹙,似乎梦中也不得安宁。
袁千行轻手轻脚地生火做饭,不一会儿,浓郁的肉香弥漫开来。
“好香…”柳轻眉被香气唤醒,挣扎着要坐起来。
“别动。”袁千行按住她,“伤口会裂开。”
他盛了一碗肉汤,小心地吹凉,送到柳轻眉嘴边。
柳轻眉想自己来,却发现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好红着脸接受投喂。
“堂堂‘飞燕’,也有这么乖的时候。”袁千行忍不住调侃。
柳轻眉瞪他一眼,却因虚弱而毫无威慑力:“等我好了…”
“等你好了,想怎么报复都行。”袁千行笑着又喂她一勺,“现在老实吃饭。”
饭后,柳轻眉精神好了些,指挥袁千行检查屋内各处暗格。
在西厢房的书架后,他们找到一个密封的铁盒,里面是一卷泛黄的图纸。
“这是…”袁千行展开图纸,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暗道机关,“扬州城的密道图?”
柳轻眉眼睛亮了起来:“父亲留下的!他是‘天工门’最后一代传人,专精机关暗道。”
袁千行仔细研究图纸,突然指着一处:“这是…青龙帮总坛?”
图纸上清晰标注着一条从城外直通青龙帮核心区域的密道,入口竟在梅岭另一侧的山洞中。
“父亲当年为青龙帮设计总坛时…留了后手。”柳轻眉冷笑,“他常说,给恶人做事,总要留条退路。”
袁千行心中一动:“你父亲…认识我母亲吗?”
柳轻眉摇头:“不清楚。但我记得小时候,常有神秘人来访,父亲会让我回避。”
袁千行继续翻找,在铁盒底层发现一枚铜牌,上面刻着“东缉事厂”四个小字——正是东厂的令牌。
两家的联系,似乎比他想象的更深。
夜幕降临,竹海中的风声如泣如诉。
袁千行在柳轻眉榻边打了个地铺,以防她夜间发热。
果然,半夜时分,柳轻眉开始呓语不断,额头滚烫。
“母亲…不要…父亲…”她胡乱挥舞着手臂,似乎陷入可怕的梦魇。
袁千行用井水浸湿布巾为她敷额,却被柳轻眉一把抓住手腕:“别走…别留我一个人…”
“我不走。”袁千行轻声承诺,握住她滚烫的手。
柳轻眉在昏迷中流泪:“他们都死了…只剩我…只剩我…”
袁千行胸口发紧。
他想起自己七年前站在母亲灵柩前的感觉——世界突然变得巨大而空旷,只剩下自己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一刻,他理解了柳轻眉眼中常驻的那抹孤独。
“我在这里。”他轻抚柳轻眉的头发,哼起母亲生前常唱的小调。
渐渐地,柳轻眉平静下来,呼吸也变得均匀。
窗外,竹影婆娑,月光如水。
袁千行守着柳轻眉,第一次感到某种奇异的安宁。
七年来,他时刻警惕,从未在他人面前真正放松过。
而现在,看着这个倔强姑娘的睡颜,他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天蒙蒙亮时,柳轻眉的烧退了。
袁千行这才合眼小憩,却被一阵急促的雨声惊醒。
竹海中的雨别有一番气势,千万竿翠竹在雨中摇曳,发出沙沙巨响。
“漏水了。”柳轻眉指着屋顶一处。
多年的废弃让瓦片松动,雨水正从缝隙中渗入。
袁千行找来木盆接水,却发现漏处越来越多。
最终,他不得不将柳轻眉连人带榻移到相对干燥的角落。
“看来得修修屋顶。”他望着越来越大的雨势皱眉。
“阁楼…应该还完好。”柳轻眉指向房梁上的活板门,“小时候…我常在那里玩。”
袁千行找来梯子,爬上去查看。
推开活板门,一股陈旧但干燥的空气扑面而来。
阁楼空间不大,但整洁得出奇,似乎有人定期打扫。
角落里甚至铺着被褥,旁边小几上放着几本书和一支已经干涸的墨笔。
“有人来过。”他警觉地环顾四周。
柳轻眉在下面喊:“有什么?”
袁千行将发现告诉她,柳轻眉坚持要上来看看。
袁千行只好小心地把她抱上阁楼。
柳轻眉检查了那些物品,突然激动起来:
“是父亲的字迹!这些书…是他亲手抄录的机关术秘籍!”
“但墨笔是新的。”袁千行指出,“最近几年内有人来过。”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一种可能——柳父可能还活着!
这个念头让柳轻眉浑身颤抖。
袁千行扶她坐下,仔细检查阁楼。
在榻下,他发现一个暗格,里面放着一封未拆的信,信封上写着“吾女轻眉亲启”。
“是父亲的字!”柳轻眉一把抓过信,手抖得几乎拆不开信封。
袁千行帮她拆开,里面是一张薄纸,上面只有寥寥数语:
“眉儿:
若你见此信,说明大仇未报。青龙帮非真凶,幕后乃梅家坞。勿寻我,我已成‘影’。记住,紫竹有耳,白墙无痕。
父字”
柳轻眉反复读着这封短信,泪水模糊了视线。
袁千行轻轻揽住她的肩膀,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
“他还活着…他知道我会回来…”柳轻眉哽咽道,“但他为什么不现身?什么叫‘已成影’?”
袁千行思索片刻:“你父亲可能加入了某个秘密组织。‘影’或许是代号。”
“梅家坞…”柳轻眉擦干眼泪,眼中燃起怒火,“我一直以为是青龙帮杀了我全家,原来是梅家指使!”
袁千行想起梅公公与二哥的勾结,突然明白了什么:“梅家需要机关术高手,你父亲拒绝合作,所以他们…”
“灭我满门,逼父亲就范。”柳轻眉咬牙切齿,“而父亲假装屈服,实则暗中谋划复仇。”
雨越下越大,阁楼里却弥漫着一种炽热的决心。
袁千行展开那张密道图,指向青龙帮总坛的位置:
“不管幕后是谁,青龙帮都是直接凶手。现在,我们有一条直捣黄龙的路。”
柳轻眉的手指按在图纸上青龙帮主的居所处:“血债血偿。”
雨下了整整三天。
这期间,柳轻眉的伤势好转,两人也彻底搜查了老宅,找到更多柳父留下的机关图纸和武器。
第三天傍晚,雨势稍歇,袁千行决定冒险去附近的集镇采购必需品。
“太危险了。”柳轻眉反对,“梅公公一定派人在各处要道把守。”
袁千行取出易容工具:“别忘了,我可是装了七年傻子没被发现。”
一个时辰后,袁千行变成了一个满脸麻子的樵夫,背着柴捆向集镇走去。
这个名为“竹溪”的小镇只有一条主街,但异常热闹。
袁千行混在人群中,敏锐地注意到街角贴着几张告示。
挤近一看,他心头一紧——告示上赫然画着他和柳轻眉的画像,悬赏万两白银捉拿“弑父逆子袁千行”及其同党。
更令人心惊的是,另一张告示上写着“江洋大盗袁千峰”在长江劫杀官船,已被击毙的消息。
袁千行眼前一黑。
大哥死了?
那份名单呢?
他强自镇定,在茶摊坐下,竖起耳朵听周围人的议论。
“听说了吗?袁家三少爷杀了自己老爹,还勾结东厂余孽!”
“那袁大少爷更狠,劫了朝廷的漕船!”
“啧啧,袁家算是完了…”
“梅公公亲自坐镇扬州,据说连锦衣卫都出动了…”
袁千行握紧拳头。
梅家不仅害死他父母,现在连大哥都不放过,还污蔑袁家谋反!
他匆匆买了干粮和药品,又特意买了两套结实的新衣和一把锋利的柴刀,准备返回竹海。
刚出集镇,他就察觉到有人跟踪。
三个粗壮汉子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腰间鼓鼓的,明显藏着兵器。
袁千行故意走向偏僻小路,在一处竹林拐角突然加速,甩开追踪者,绕了个大圈才回到柳宅。
“情况不妙。”他一进门就沉声道,“我们被悬赏通缉,而且…”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噩耗,“大哥可能遇害了。”
柳轻眉正在擦拭一把从暗格中找到的短剑,闻言猛地抬头:“确定吗?”
袁千行将所见所闻告诉她,柳轻眉沉默片刻,突然将短剑狠狠插进桌面:
“那就没什么可顾忌的了。趁他们以为我们躲藏逃命时,主动出击!”
袁千行点头,展开密道图:“从你父亲标注的这条路线,我们可以直插青龙帮心脏。”
柳轻眉指向图纸上一处隐秘标记:“这里,是青龙帮的藏宝库,也是…刑房。”她声音微颤,“当年我家人,就是在这里…”
袁千行握住她的手:“这次轮到他们血债血偿了。”
两人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
柳轻眉找出父亲留下的各种暗器,袁千行则用买来的柴刀和竹子制作简易陷阱。
夜幕降临时,他们已经武装到牙齿。
“明天一早就出发。”袁千行检查着手中的竹箭,“趁梅公公的人还在满山搜捕,我们直取青龙帮老巢。”
柳轻眉突然问:“你想过之后怎么办吗?如果…我们能活下来的话。”
袁千行愣住了。
七年来,他所有的计划都只到“揭露真相”为止,从未想过之后的人生。
“不知道。”他诚实地说,“也许继续追查梅家,为父母报仇。”
“然后呢?”
“然后…”袁千行看着窗外的竹海,“也许找个像这样的地方,安静地生活。”
柳轻眉轻笑:“袁三少爷甘心隐居山林?”
“七年装傻让我明白一件事——荣华富贵都是虚的。”袁千行看向她,“真实地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柳轻眉沉默片刻,突然道:“等这一切结束…我想去找父亲。”
“我陪你。”
简单的两个字,却让柳轻眉眼眶发热。
她别过脸去:“睡吧,明天还有恶战。”
袁千行在榻边躺下,听着竹海夜风,突然觉得,即使明天生死未卜,此刻心中却异常平静。
七年来,他第一次感到,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
阁楼外,一弯新月挂在竹梢,清冷的光辉洒在两个伤痕累累的年轻人身上。
他们各自怀揣着血海深仇,却在偶然的相遇中找到了继续前行的勇气。
明天,他们将并肩踏入龙潭虎穴;而今晚,在这片静谧的竹海中,他们允许自己短暂地做回最真实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