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更鼓刚过,扬州府衙后墙的阴影里,两个黑影如壁虎般贴着墙根移动。
“守卫比白天多了三倍。”柳轻眉耳朵贴着墙壁,“东侧两人,西侧三人,中间那个在打瞌睡。”
袁千行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轻轻摇晃:“母亲留下的‘醉仙散’,顺着风撒过去,三息之内就能放倒一头牛。”
“你母亲到底给你留了多少好东西?”柳轻眉接过瓷瓶,灵巧地攀上墙头。
夜风适时转向,柳轻眉借着风力将粉末洒向院内。
不消片刻,几声闷响接连传来——守卫们像割倒的麦子一样倒下了。
袁千行翻墙而入,落地时腰侧的伤口一阵抽痛。他咬紧牙关,没让半点声音漏出。柳轻眉飘然落在他身旁,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文师爷说周大人关在地字三号牢。”袁千行低声道,“从马厩下去有条密道,直通大牢后墙。”
两人借着假山阴影潜行,突然,前方拐角传来脚步声。
袁千行一把拉过柳轻眉,两人紧贴在廊柱后。
一名衙役提着灯笼走过,嘴里哼着小曲,在距离他们不到三尺处转弯离去。
柳轻眉的呼吸喷在袁千行颈间,温热湿润。
他这才发现两人的姿势有多暧昧——柳轻眉几乎整个贴在他怀里,隔着薄薄的夜行衣能感受到她急促的心跳。
袁千行耳根发烫,赶紧松开手。
“害羞了?”柳轻眉轻笑,指尖在他掌心轻轻一划,“三少爷不是装傻七年吗,怎么这么不经逗?”
袁千行板起脸:“办正事。”
马厩里弥漫着干草和马粪的气味。
袁千行按照文师爷的指示,移开第三块食槽下的石板,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两人钻进去,狭窄的通道仅容一人匍匐前进。
爬了约莫二十丈,前方出现微弱亮光。
袁千行小心探头,发现通道尽头是一面砖墙,墙缝中透出牢房内的火光。
他贴着墙缝观察——地字三号牢里,一个须发花白的中年人正襟危坐,虽然身着囚衣,却依然保持着官威。
“是周大人。”袁千行轻声道。
他从靴筒取出一根细铁丝,在墙砖缝隙中轻轻拨弄。
片刻后,一块砖松动了。袁千行慢慢将其抽出,露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洞。
“周世伯。”他对着洞口轻唤。
周知府浑身一震,警惕地看向声源:“何人?”
“袁氏千行,携母玉佩为证。”袁千行将玉佩从洞口递入。
周知府一见玉佩,眼中精光暴涨。他快步上前,接过玉佩细细摩挲:“二十年了…你长得像你母亲。”声音竟有些哽咽。
“世伯,时间紧迫,我们救您出去。”
周知府却摇头:“不可!外面必有埋伏!梅阉狗假传圣旨拿我,就是要引你现身!”
袁千行与柳轻眉对视一眼。这一点他们早有预料。
“世伯放心,我们自有准备。”袁千行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包,“这是‘缩骨丹’,服下后半个时辰内筋骨松软,可穿过这窄洞。”
周知府犹豫片刻,终于点头。
他服下药丸,不一会儿,全身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咔”声。
袁千行和柳轻眉合力将洞口扩大,周知府忍着疼痛,竟真的从那个本不可能通过的窄洞中钻了出来。
“走!”袁千行扶住虚弱的周知府,三人沿原路返回。
刚爬出马厩,远处突然响起刺耳的铜锣声。“劫狱啦!地字牢有人逃了!”
“被发现了!”柳轻眉脸色一变,“计划有变,走西门!”
三人刚冲出马厩,迎面撞上五名持刀衙役。
柳轻眉二话不说,袖中飞出三点寒星,最前面三人应声倒地。
袁千行护着周知府,从腰间抽出一根银丝,手腕一抖,银丝如灵蛇般缠住一名衙役的脖子,轻轻一拉,那人便瞪着眼睛软倒。
最后一名衙役吓得转身就跑,边跑边喊:“来人啊!在这边!”
“来不及了!”袁千行背起周知府,“上房!”
柳轻眉纵身跃上屋顶,袁千行紧随其后。
刚上房顶,四周突然亮起数十支火把——他们被包围了。
院墙上站满了弓箭手,箭头在火光下泛着冷光。
“袁三少爷,久候多时了。”梅公公从人群中走出,尖细的声音在夜空中格外刺耳,“哦,还有‘飞燕’姑娘。正好一网打尽。”
袁千行将周知府交给柳轻眉,上前一步:“梅公公假传圣旨,该当何罪?”
“圣旨?”梅公公阴笑,“哪来的圣旨?咱家只是奉厂公之命,捉拿勾结东厂余孽的犯官周某。”他环顾四周,“诸位可听见什么‘圣旨’了?”
四周衙役齐声道:“未曾听闻!”
“无耻!”周知府怒喝。
梅公公一挥手:“放箭!留活口!”
数十支箭矢破空而来。
袁千行袖中滑出一把铁伞,“唰”地撑开,挡下大部分箭矢。
柳轻眉则舞动长剑,将漏网之箭尽数击落。
“走!”袁千行突然收起铁伞,从伞柄中射出七点寒星——正是母亲绝技“七星连珠”。
七枚暗器呈北斗状飞向梅公公,逼得他连连后退。
趁这空隙,袁千行抓起周知府,与柳轻眉一起冲向府衙西侧。
“追!”梅公公气急败坏地尖叫,“格杀勿论!”
三人跃过几重屋脊,来到西墙边。墙外就是运河,但墙下已埋伏了十余名刀手。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情况危急。
“跳河!”周知府突然道,“水下有出路!”
袁千行不及多想,与柳轻眉一左一右架住周知府,纵身跳入漆黑的河水中。
初春的河水冰冷刺骨,袁千行的伤口一阵剧痛。
周知府指引他们潜向一处水草丛生的河岸,拨开水草,竟露出一个半浸在水中的洞口。
三人钻入洞中,里面是一条向上的石阶。爬出水面后,来到一个干燥的石室。周知府熟门熟路地摸到墙边,点亮油灯。
“这是…”袁千行环顾四周,石室里有床榻、桌椅,甚至还有书柜,明显是精心准备的避难所。
“你母亲二十年前建的。”周知府拧着湿透的衣角,“当年东厂覆灭,她预见到会有这一天。”
柳轻眉突然闷哼一声,靠在墙上。袁千行这才发现她右肩插着一支短箭,伤口周围已经泛黑。
“箭上有毒!”他一把扶住柳轻眉,小心地将她放在床榻上。
“是梅家的‘青丝毒’。”周知府检查伤口,“三个时辰内不服解药,必死无疑。”
袁千行脸色煞白。柳轻眉是为他挡的箭——就在他们跳墙的瞬间,一支冷箭从暗处射来,柳轻眉毫不犹豫地推开了他。
“傻丫头…”他声音发颤,小心地剪开伤口周围的衣物。柳轻眉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嘴唇泛紫,呼吸微弱。
周知府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这是当年你母亲给我的‘百草丹’,可解百毒。”
袁千行赶紧接过,喂柳轻眉服下。药丸入口,她的眉头渐渐舒展,但依然昏迷不醒。
“让她休息吧。”周知府示意袁千行到桌边坐下,“我们有更重要的事要谈。”
袁千行恋恋不舍地看了柳轻眉一眼,跟着周知府来到桌前。油灯下,周知府的面容显得格外沧桑。
“你母亲沈寒衣,是天启年间东厂最后一位女统领。”周知府低声道,“但她并非阉党,而是先帝安插在东厂的暗棋。”
袁千行心头一震。母亲从未提起过这些。
“天启七年,先帝驾崩前,将一份密诏交给你母亲。上面记录了东厂与朝中大臣的诸多不法勾当,包括…现任首辅张居正。”
袁千行倒吸一口冷气。张居正如今权倾朝野,若他与东厂勾结的证据公之于众…
“你母亲隐姓埋名嫁入袁家,就是为了守护这份名单。”周知府继续道,“七年前,梅家发现她的身份,下毒害死了她。但她早已将名单一分为三——一份由我保管,一份交给你父亲,还有一份…”
“给了大哥。”袁千行恍然大悟,“所以大哥常年在外,根本不是经商!”
周知府点头:“千峰表面行商,实则在组建‘清流社’,联络朝中正直官员,准备在适当时机揭露阉党罪行。”
“那父亲让我装傻…”
“是为了保护你。”周知府叹息,“你母亲临终前嘱咐,三个儿子中,你最像她,也最可能继承她的使命。装傻既能让你远离危险,又能让敌人放松警惕。”
袁千行胸口发闷。七年装疯卖傻,七年隐忍负重,原来都是母亲的安排。而他竟一直怨恨父亲软弱…
“现在三份名单都在哪里?”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那份藏在府衙匾额后,恐怕已被梅阉狗所得。你父亲那份…应该在千岭手中。”周知府面露忧色,“至于千峰那份,按计划应该在送往京城的路上。”
袁千行思索片刻:“我们必须尽快与大哥取得联系。梅家既然敢假传圣旨,说明他们已经狗急跳墙,绝不会让名单送到皇上手中。”
“水路陆路都被封锁了。”周知府摇头,“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走‘鬼道’。”
袁千行一愣:“鬼道?”
“你母亲留下的秘密通道。”周知府蘸着茶水在桌上画了几条线,“从扬州到京城,共有七个这样的密室,彼此相连,只有东厂最核心的密探才知道。”
床榻上传来一声轻吟。袁千行立刻回到柳轻眉身边,见她已经睁开眼睛,正虚弱地冲他微笑。
“笨…蛋…”柳轻眉气若游丝,“哭什么…”
袁千行这才发现自己脸上有泪。他胡乱抹了一把:“谁哭了?是汗。”
柳轻眉想抬手,却使不上力。袁千行握住她的手,发现冰凉如雪。
“周世伯,她怎么还这么冷?”
周知府检查脉搏:“毒已解,但失血过多。需要好好调养几日。”
“我们没有几日时间。”袁千行沉声道,“梅公公很快就会搜到这里。”
“有…有个地方…”柳轻眉突然开口,“青龙帮…找不到…”
袁千行俯身:“哪里?”
“我家…老宅…”柳轻眉艰难地说,“梅岭…竹林…”
周知府眼前一亮:“梅岭竹海?那里确实隐蔽!”
“但你的伤…”
柳轻眉扯出一丝笑:“死不了…就还得…报仇…”
袁千行心中一痛。这个倔强的姑娘,家破人亡后独自在江湖闯荡,心中只有复仇二字。而现在,她为他挡了毒箭…
“我带你去。”他轻声道,“然后我们一起找青龙帮算账。”
周知府从暗格中取出一套干净衣物和些许干粮:“你们先去梅岭,我去联络文师爷,设法通知千峰。”
“太危险了!”袁千行反对,“梅公公一定在全城搜捕您!”
“老夫在扬州为官二十载,自有门路。”周知府拍拍他的肩,“你母亲的孩子,不会轻易认输。”
三人简单休整后,分头行动。
袁千行背着柳轻眉,从另一条密道离开石室,出口竟是城外一处荒废的码头。天边已现鱼肚白,他们必须在城门大开前赶到梅岭。
柳轻眉伏在袁千行背上,呼吸喷在他颈间。走了一段,她突然轻声道:“我十岁那年…青龙帮来收保护费…父亲不给…他们就…”
袁千行脚步一顿:“别说了,保存体力。”
“他们当着我面…砍了父亲的头…”柳轻眉仿佛没听见,自顾自地说下去,“母亲把我藏在米缸里…我透过缝隙…看见他们…”
袁千行喉头发紧。他终于明白柳轻眉为何如此执着于复仇。
“后来…我被卖到戏班…学了轻功和暗器…”柳轻眉的声音越来越弱,“十六岁…我杀了第一个青龙帮众…用他祭奠家人…”
“睡吧。”袁千行轻声道,“我保证,你会亲眼看到青龙帮覆灭。”
柳轻眉的头靠在他肩上,终于沉沉睡去。
袁千行望着渐亮的天色,心中燃起一团火。
七年的伪装已经卸下,现在是时候以真实面目面对这个世界了——不是为了母亲的安排,不是为了家族的使命,而是为了背上这个为他挡箭的傻姑娘。
梅岭竹海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如同一幅水墨画。
袁千行紧了紧背上的柳轻眉,大步走向竹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