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鼎文离去后,一直静坐在一旁的帝师曲明阳缓缓起身,苍老的眉宇间凝聚着一抹忧虑。他向刘鹏深深一揖,说道:“陛下,北汉近日所为,步步皆是机心。其志恐非仅在江南,所图甚大,老臣思之,实是寝食难安。”
“恩师且坐。”刘鹏目光从殿门方向收回,落在曲明阳身上:“恩师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曲明阳并未就坐,反而上前一步,言辞恳切而锐利:“陛下。那北汉国主,如今自号‘慕武’,其志已昭。他从唐东半岛迎回一女子,不仅立为西宫皇后,更宣称其乃大唐末代公主,此举绝非贪恋美色,实是为其竖起‘华夏正统’之名。”
他稍顿片刻,直接点出核心利害:“陛下承高祖一脉,继文帝基业,法统源流,天下共知。然那北汉慕武,如今自诩华夏正统,俨然以天下共主自居。今日可伐‘失道’之宋,来日,便可挟此‘正统’之名,兵指我南汉。慕武之心,恐在天下啊。”
“此事,朕也想到了。”刘鹏侧过头,目光投向壁上那幅巨大的疆域图,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恩师,你认为我与老三,谁更有能力坐这大汉皇帝之位?”
曲明阳闻言,躬身不语。
刘鹏并未回头,只淡淡道:“此间唯有你我二人,恩师尽管直言。”
曲明阳沉吟片刻,终是坦然道:“陛下与慕武帝,皆是人中龙凤,雄才大略。无论谁居帝位,都足以治国安邦。只可惜……偏偏你们都是太上皇的子嗣。”
“你是我老师,自然向着我说话。”刘鹏轻轻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苦涩:“朕远不如老三。至今思之,悔不该当初急功近利,未听恩师劝诫,急于登基,以致将一统的大汉,生生撕裂为南北二国。”
“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陛下当时年轻,如今却已是百姓称赞的明君。”曲明阳温声劝慰:“当下应思量的是,如何应对此番局面。”
刘鹏默然片刻,终是挥了挥手,语气透出些许疲惫:“朕知道了。恩师年事已高,仍然为国操劳,实属不易,且回去好生歇息吧。”
曲明阳闻言,告辞退下。
刘鹏起身,从身后的紫檀木匣中,取出一卷帛布地图,在龙案上徐徐摊开。这是文帝时期的旧物,图上的笔墨已略显斑驳。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蜀国、羌国、吐谷浑、东突厥、契丹、高句丽、新罗、百济……那些曾与大汉分庭抗礼的国家,如今都已不复存在。他指尖在地图上轻轻滑动,最终停在长安的区域,喃喃自语道:“老三,你可真行。”
良久,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似要将胸中的波澜尽数压下。随后,拿起桌面的的奏折,认真批阅起来。
称帝以来,刘鹏夙兴夜寐,勤勉治国。南汉境内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朝野上下皆称颂“明帝之治”。然而,他却时而怀念起做太子的日子,那时虽无至高权柄,却也不必背负这万里江山的重担。
不知过了多久,刘鹏揉了揉酸胀的眉心,搁下朱笔,疲惫地靠在椅子背上。
一阵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大太监曹纯手捧一个朱漆食盒,躬身趋步而入,在御案前止步,轻声细语地奏道:“陛下,龙体要紧。御膳房备了一碗莲子羹,最是安神补气,陛下进一些吧。”
刘鹏并未抬头,目光仍停留在奏章之上,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放下吧。”
曹纯闻言,小心翼翼地将温热的粥碗从食盒中取出,轻手轻脚地置于案头一角。随后垂首躬身,悄然退到门外。
刘鹏并未动勺子,只是重新翻开奏折,提笔批阅。然而刚写几字,喉间骤然涌上一股腥甜。他猛地掩口,一阵剧烈的咳嗽后,掌心赫然染上一片刺目的殷红。
这个症状已经有两年多了,太医说是积劳成疾。刘鹏却感觉,并不是这么简单,他才三十五岁,不可能因熬夜就吐血。
刘鹏隐隐觉得,他这副身子,怕是撑不了太久了。可他的太子,却只有七岁。想到自己那从小就展露超常智慧的儿子,他心中猛然一阵剧痛。
静坐良久,刘鹏朝门外沉声道:“曹纯。”一直守在殿外的大太监闻声,立刻躬身趋入。
“随朕去安宁宫。”刘鹏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曹纯连忙躬身:“老奴遵旨。”
安宁宫地处后宫僻静一角。自刘鹏登基后,因患木僵之症而长卧不起的太上皇——汉文帝,便被移居于此。
此时,安宁宫内弥漫着一股草药气味,文帝静静躺在龙榻上。两名妃嫔正用毛巾沾了温水,认真地擦拭着那具早已失去知觉的躯体。
刘鹏轻轻推开殿门,内里的药香与沉寂扑面而来。他行至榻前,向着侍奉在侧的两名妃嫔,依礼恭敬地躬身:“儿臣见过两位太妃。”
他虽已身登九五,但面对文帝的妃嫔,他仍恪守人子之礼,以示孝道。
两位太妃按制无需回全礼,却必须避让天颜。闻声即刻侧身退至一旁,垂首恭声道:“陛下。”
刘鹏的目光掠过她们,落在那张毫无生气的龙榻上,声音平静:“有劳二位太妃暂且回避,朕想单独陪父皇片刻。”
“是,臣等告退。”二女闻言,立刻敛衽施礼,步履轻缓而迅速地退出了寝殿,并轻轻掩上了殿门。
刘鹏在龙榻前的锦墩上坐下,目光久久凝注在文帝那枯槁消瘦的面容上。轻声道:“父皇,儿臣来看你了。”说着,小心翼翼地握起文帝那只瘦削而冰凉的手,在自己掌心轻轻摩挲。
他喃喃自语,像是说给父亲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父皇,儿臣如今总算明白你当年的教诲了。当皇帝容易,可要当好一个皇帝,真是难啊。”
刘鹏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朝中宫里,有多少人暗地里怀疑,是儿臣为了这位子,将你害成这般模样。儿臣用尽办法,访遍名医,却始终不能让你好转分毫。”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低语,他缓了缓,语气变得更加低沉,几乎带着恳求:“父皇,儿臣的身子,恐怕也不中用了。儿臣真的太累了,是真盼着你能睁开眼,让儿子把这皇位,物归原主。”
说到此处,刘鹏眼眶不由自主地泛红湿润。然而,他全然未曾察觉,在他掌心之中,文帝那根枯瘦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动弹了一下。
刘鹏深吸一口气,将身子凑近了些,用更低、更轻的声音继续说道:“父皇,我知道你听不见。可有一件事情,压在儿臣心里太久了,今日,儿臣定要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