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城。
格木尔和吕亍率三万余幽州兵抵达后,令其城外扎营。
随即,他和吕亍入城。
“不愧为九州城之首,这城池当真气派。”
吕亍迈步缓行,对着冀州城上下打量。
他这番话是故意说给格木尔听的,有两层意思。
其表面意思,是冀州城的确雄伟。
第二层的意思嘛,那便是……城中的守军。
城墙之上,守军林立。
这些守军并非北黎朝廷的官兵,也不是红巾军,而是陈家的私兵。
之前张麻子在冀州城时,这些私兵皆化身城中居民。
不过张麻子不敢与黎兵交战,在黎兵攻城前,他便弃城而逃。
这一幕让陈家很是失望,因为冀州城的城防可是除了皇城之外,九州城里,最坚固的城池了。
只要张麻子守城,除非北黎大军压城,否则根本就没有破城的可能。
张麻子被秦凡斩杀后,陈家私兵便从民转兵,开始驻守冀州城。
格木尔也在打量着周围。
行了一段路后,他根据少数区域的兵力分布,大体推测出了城内的守军数量,差不多有三万人左右。
不过,他比谁都清楚,这三万兵力只是明面上的。
至于暗处还隐藏着多少,恐怕就只有陈家的嫡系血脉才知晓了。
吕亍压低声音,轻声道:“这一路走来,陈兄可有做出决定?”
“见过父亲再说。”
格木尔说话的同时,微微握拳。
吕亍笑了笑,并未言语。
两人来到陈家府邸前。
格木尔迈步至府门前,大声道:“格木尔求见。”
数息后。
“吱……”
府门开启,一名身穿锦衣的老者走出。
此人格木尔认识,乃陈家家主心腹。
格木尔上前,躬身行礼道:“还需劳烦您老,通传一声。”
吕亍默默的看着这一幕,脸上的笑意愈加浓烈。
往公上说,格木尔可是堂堂幽州城城主。往私里说,格木尔就算是庶子,可也是家主之子。
但就算此等身份,在面对家主的一条狗时,亦需行礼。
这,便是世家。
无论你在外是何等尊贵身份,当你来到世家府门前时,也得按世家的规矩来。
老者未言,他先是瞥了吕亍一眼,随即转身朝府内走去,顺口道:“进来吧,家主已得知幽州之事。”
一炷香后。
两人跟着老者来到书房前。
“止步,若想入内,需上交兵刃。”
门前护卫伸出手掌,吕亍和格木尔摘下腰间佩剑,递上。
房门开启。
格木尔和吕亍入屋,老者将房门关闭。
书房中,设有屏风隔断。
格木尔跪地,行跪拜之礼。
吕亍则站在一旁,对着书房内的摆设打量着。
屏风后,传出一道沉重沧桑之声:“幽州城失守,你弃城而逃,也有脸回来见我?”
“父亲……”
格木尔刚想解释。
但不等他说完的,屏风中传出愤怒的声音:“闭嘴,这两个字也是你这孽种配喊的?”
“……”
格木尔眼神中闪过一抹失落,同时语气中也多了些自嘲,“弃城而逃是被局势所迫,在当日之局势下,固守虽能坚持一段时日,可却无任何意义……”
说到这里,格木尔语气加重,“毕竟,幽州没有援军!”
屏风后传出一道冷哼声:“你这是在责怪,陈家没有回应你的驰援请求?”
“不敢。”
格木尔回应。
但他眼神中却很是不甘。
在秦凡攻城之前,他便不止一次向陈家请求驰援,哪怕只是一些军备物资的援助。
可是……
送到陈家的密信,皆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丝毫的回应。
但凡陈家能给他一些驰援,他觉得幽州城,自己都能守得住。
屏风后声音愈加不满:“陈家做事,还轮不到你来揣摩!总之,幽州城是丢在了你的手中,此为事实。离开书房后,去自行领取五十军杖。”
“好,您说得对。”
格木尔抬头,“丢城之事,是我没用。可是,您一直看好的儿子,难道就会做得比我好吗?
他犯的错误,出现的失误,给陈家造成的损失,怕是远胜我千百倍吧?
可为何他每次都能得到您的原谅,而我只是失误一次,且还是在必败的情况下出现的失误,您便要施以重罚呢?”
“混账东西!”
屏风后传出一声怒喝,“你是搞不清自己的身份了吗?身为庶子,身上还流着你娘那肮脏的血,若非你身上沾有我之血脉,在你出生当日,便会被扔去喂狗!”
“对,您说的都对,我身份卑贱。”
格木尔缓缓起身,“卑贱到,只知自己的姓,却连名字都没有的地步!
我虽有黎人血脉,可这是我能决定的吗?我自幼读的是汉书,学的是汉礼!我从未将自己视作黎人,唯一将我视作黎人的,一直是您!
我一直希望能够得到您的认可,哪怕是对我笑一笑!可如今,别说是见您笑了,就连您的面,我都没资格去见!您甚至,连一个名字都不舍得施舍于我。”
“名字?”
屏风后声音明显有些不耐,“若你想要名字,可自行去取。陈一也好,陈三也罢,百万、千万都可以。若想让我亲自为你取?除非你接下来的事情能让我满意。”
格木尔低头。
吕亍望向格木尔的眼神很是复杂,他开始同情后者了。
因为他明白,按照北黎的政策来说,普通人取名是没有用字权的,只能用数字。
但凡是以数字为名字的人,皆是出身低贱之人。
都言虎毒不食子。
可心不狠,又怎能成为这世家家主?
“那我如何才能让您满意?”
格木尔低着头,但眼神却平静的可怕。
屏风后声音响起:“领完军杖后,休整半月。随后带着你的残兵,去驰援朱十六。”
“是。”
格木尔行礼,起身离开。
吕亍跟在他身后,两人一直来到刑房。
格木尔趴在刑具上,军杖一杖一杖的落下,每一下皆是巨力,还没打十下呢,格木尔已皮开肉绽。
但他却没有发出一声惨叫,哪怕连闷哼都没有。
因为此时他脑中,一直在回忆着吕亍说的那番话:他宁愿把江山交给一个外人负责,也不愿交给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你。
格木尔闭目,心中已然做出了决定。
原本,他是打算和父亲好好聊聊的,毕竟他受的是汉人教育。
可父亲非但没给他这个机会,甚至就连一个本该属于他的名字,此时想要,都成为了立功才能得到的赏赐。
吕亍默默的看着挨杖的格木尔,摇头轻叹。
后者在陈家家主眼中的地位,甚至就连一名奴仆都比不了。
军杖毕。
吕亍迈步上前,准备搀扶格木尔,却被其拒绝。
格木尔强忍着疼痛,一步一步的朝外走去,每走一步,便有鲜血滴落在地。
“呸,真晦气,又得清理。”
伺候家主嫡子的丫鬟刚巧路过,看到这一地的血迹,很是厌恶的看向格木尔。
城中客栈。
一路走到这里,格木尔面色煞白,身体很是虚弱。
吕亍寻来郎中,为其上药。
待敷药过后,郎中离开。
吕亍轻声道:“陈兄这又是何苦呢?”
格木尔沉声道:“若是被抬回来,半月之后还真会痊愈,可若我自己走回来,要恢复的话,少说也得月数!咱们接下来做的事,自然是时间越多越好。”
“哦。”
吕亍笑了笑,“无毒不丈夫,陈兄以身入局,吕某佩服。可是陈兄,下次做这种事情之前,能不能和我说一声?因为陈兄此举在我看来,愚蠢的很。”
格木尔皱眉,“此言何意?”
吕亍语气中难掩自信,“只要陈兄做出了决定,那接下来的事情,根本用不了半月便可结束。”
“此言当真?”
格木尔眉头紧皱,“这可是陈家啊,传承千余年的冀州世家。不用半月,便可取而代之?吕兄就算出身纵横,怕是也办不到吧?”
“让一个世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确很难办到。”
吕亍手握剑柄,“可只是取而代之,换个家主……其实,没那么难的。”
格木尔轻声道:“若真能如此,那吕兄便是我之子牙了。”
吕亍笑了笑,未言。
格木尔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凝重道:“眼下,我还需劳烦吕兄一事。”
“说。”
吕亍靠椅在门前。
格木尔道:“希望吕兄能为我取个名字。”
“不,不,不。”
吕亍摇头,拒绝的同时还以开玩笑的语气说道:“名字都是父母取的,我若给你取名,那陈兄以后岂不得给我喊爹?”
“你……”
格木尔被这话给气得不轻。
吕亍笑道:“看你心情压抑,给你通通气,毕竟郁气伤身,得散出来才行。”
格木尔用手指了指吕亍。
不过也正因这个玩笑,他觉得自己跟吕亍的关系又进了一分,这也算好事了。
“陈兄想要名字很简单,无需我来取。”
吕亍面色一正,压低声音道:“名字可是他欠你的,咱们必须要让他还给你才行。因为只有这样,这人生才算是有始有终。”
“吕兄说得对。”
格木尔听懂了吕亍的言外之意,点头道:“在他离开人世之前,必须要把欠我的,还给我!”
当本该属于自己的名字成为一种恩赐时,只有最原始的杀戮才会寻到公平的可能。
“你好生歇息,接下来的事情,只需交给我即可。”
吕亍说完,便要开门而去。
“等等。”
格木尔语气凝重,“此等重要之事,吕兄要自己去办?”
“足够了。”
吕亍握剑道:“孟子言,虽千万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