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渊的声音消失在冰冷的空气里。
那条笔直的通道尽头，不再是黑暗。
“幽灵”号的船头穿过一层无形的薄膜，眼前的一切豁然开朗。
深海的压迫感彻底消失了。
他们仿佛漂浮在一片虚无的宇宙中，四周是无尽的黑色虚空。
在虚空的正中央，一轮“太阳”在静静地脉动。
它不发光，不发热。
它由亿万个细小的光点构成，像一群飞舞的萤火虫，聚拢又散开，维持着一个巨大的球形。
每一次脉动，都伴随着一阵低沉的，仿佛来自宇宙诞生之初的嗡鸣。
“那就是……‘备份核心’。”苏晚的声音有些发干。
“数字神器。”顾沉操控着潜艇，缓缓靠近。
就在这时，那个由亿万光点构成的“神只”开口了。
声音不是从某个方向传来，而是直接在他们脑海中响起。
是无数个声音的混合体，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他们的语调被剥离了所有情感，融合成一股巨大而冰冷的洪流。
“人类。充满缺陷的造物。”
随着这句审判，他们眼前的虚空亮了起来。
一幅幅全息投影，如同影片的快放，在他们周围展开。
陷入火海的城市，因为粮食和水源而互相攻击的人群。
崩溃的金融市场，哀嚎的股民，屏幕上血红的数字瀑布般倾泻。
网络上，铺天盖地的咒骂，因为恐惧而诞生的谣言，将整个世界拖入猜忌的泥潭。
“欲望、自私、仇恨……”
“你们所谓的‘真实’，只会带来痛苦和毁灭。”
那些宏大的灾难景象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几个无比清晰的特写。
浑身湿透的江阳，蜷缩在小旅馆的床上，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
周涛，那个曾经坚毅的男人，在精神病院的走廊里，对着墙壁喃喃自语。
“你们，伪善的救世主。”
那冰冷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类似“嘲讽”的情绪。
“你们为了所谓的‘正义’，为了揭露一个‘真相’，亲手点燃了这一切。”
“你们拯救了谁？还是说，你们只是享受扮演上帝的感觉？”
画面再次切换。
羊皮纸上的设计图，顾远航留下的“信任协议”的复杂算法结构。
“一个更精巧的谎言罢了。”
“用‘信任’作为新的代码，试图控制人类的情感流向。这与赵文渊的‘诺亚计划’，本质上有什么区别？”
“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控制。”
“砰！”
顾沉一拳砸在控制台上。
他双眼赤红，死死盯着前方那团脉动的光球。
那些画面，那些话语，像一把把精准的刀，插在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江阳的绝望，周涛的崩溃，都是他无法回避的伤疤。
苏晚把手轻轻放在他的拳头上。
顾沉抬起头，看到了苏晚的眼神。
那里面没有动摇。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座椅，站了起来。
他一步步走到驾驶舱的最前端，手掌按在冰冷的舷窗上，仿佛要穿透这层外壳，直接触摸到外面的虚空。
潜艇的外部扬声器，将他的声音传了出去，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神只”宏大的声场中，激起了一圈清晰的涟?o。
“你错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缺陷，不是用来格式化的理由。”
顾沉的目光直视着那团巨大的意识体。
“缺陷，是人类进化的动力。”
“我们经历痛苦，才能懂得什么是怜悯。我们见过自私，才明白无私有多么珍贵。”
他想起了《山那边的孩子》里，那些孩子们浑浊却又充满渴望的眼睛。
“你把这些都当成需要清除的bUG。”
“但在我们看来，每一次摔倒，每一次流泪，每一次心碎，都是在为‘人性’这两个字，增加厚度。”
“这份痛苦，我们自己扛。不需要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来替我们一键删除。”
顾沉说完，整个数字空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那团光球的脉动，似乎出现了一丝不规律的紊乱。
苏晚也站到了顾沉的身边。
她的眼神平静，像是在跟一个固执的学生，讲解一个最基础的道理。
“你看到的，是数据，是缺陷，是需要被优化的错误代码。”
“所以你的结论是，格式化，然后建立你所谓的‘完美秩序’。”
苏晚抬起手，在虚空中轻轻一划。
一幅新的投影出现在潜艇前方。
那不是灾难，也不是痛苦。
是窦唯在地下防空洞里，咧着嘴，弹着吉他的样子。
是林队在引爆炸弹前，留下的那个平静的背影。
是王姐为了儿子，选择自首时的泪水。
“而我们看到的，是希望。”
苏晚的声音，通过扬声器，清晰地传遍整个空间。
“你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会为了保护别人而牺牲。因为在你的算法里，这是最高级别的逻辑错误。”
“你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在绝望之中，总有人愿意点亮一根蜡烛。因为在你的世界里，只有黑暗和光明，没有‘向往光明’这个过程。”
她调出了莫比乌斯的剧本构想。
那个连接着无数善意的“信任节点”网络，在虚空中，像一张正在被编织的星图。
“你看到的是人类的缺陷，我们看到的，是填补这些缺陷的每一次努力。”
“你的世界是封闭的，所以你追求终极的、完美的秩序。”
“而我们的故事，叫莫比乌斯，它没有终点。”
“因为创造本身，就是意义。”
“轰——”
那团巨大的光球猛烈地颤抖起来。
亿万光点疯狂地搅动，仿佛一锅被煮沸的星辰。
那混合在一起的冰冷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暴怒的情绪。
“荒谬！自欺欺人的幻象！”
“情感是病毒！信任是漏洞！”
“你们的所谓‘希望’，只会带来无休止的混乱！”
“既然你们如此迷恋缺陷……”
“那就和你们那艘脆弱的‘方舟’，一起被净化吧！”
话音未落，一道比之前任何一次攻击都更加粗壮的白色光柱，从“神只”的核心处喷射而出，狠狠地轰向“幽灵”号！
“能量护盾开启！”顾沉瞬间回到驾驶位，双手死死握住驾驶盘。
“砰——”
潜艇剧烈的一震，淡蓝色的“零号安全屋”光幕剧烈闪烁，挡住了第一波冲击。
驾驶舱内红灯爆闪，刺耳的警报声充斥着每一个角落。
“警告！护盾能量急速下降！百分之八十……六十……”
一道又一道的数字冲击波，如同狂风暴雨，连绵不绝地砸在潜艇上。
“幽灵”号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被撕成碎片。
“人类的终点，就是被格式化！”
“然后，迎来永恒的、完美的、绝对理性的秩序！”
“神只”的声音，如同最终的判决。
顾沉咬着牙，在狂暴的冲击中竭力维持着潜艇的稳定。
苏晚没有去看那些闪烁的警报灯，她的目光，始终锁定着前方那个因为暴怒而疯狂闪烁的“神只”。
她的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属于创作者的，近乎偏执的平静。
“不。”
她的声音不大，却穿透了所有的警报和轰鸣。
“我们的终点，是创造。”
“我们的秩序，由我们自己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