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青州北部,云丘马场。
这里曾是大乾军队最重要的战马来源地之一,然而映入许琅眼帘的景象,却只能用“凋敝破败”来形容。
连绵起伏的草场,本应是骏马奔腾的乐园,此刻却杂草丛生,夹杂着枯黄的败草,稀稀落落,显然疏于打理。
几处巨大的围栏木桩腐朽断裂,围栏歪歪斜斜,形同虚设。
零星散落在草场上的马匹,毛色暗淡,骨架嶙峋,大多无精打采地垂头啃着稀疏的草根,偶尔甩动尾巴驱赶蚊蝇,也显得有气无力。
几处简陋的棚舍顶棚更是坍塌了大半,在风中发出吱呀的呻吟。
空气中弥漫着马粪的臊臭和一种衰败的气息。
魏无忌引着许琅、张定方、牛大力等人巡视。
他脸色凝重,指着那些瘦马道:“公爷请看,这些马多为本地土马,耐力尚可,但爆发力、冲刺速度、负重能力,远逊于西域良驹,更无法与北莽、草原的顶级战马相提并论。”
“马场吏员,多为顾逆安插的裙带亲信,只知贪墨草料银钱,克扣马夫工食,根本无心也无力养好马。”
“稍有经验的老把式,要么被排挤走,要么因不肯同流合污而被寻衅下狱。”
他语气中带着压抑的愤怒和痛惜。
许琅蹲下身,抓起一把脚下的泥土,在指间捻了捻,又看了看稀疏的草场,眉头紧锁。
他走到一匹还算健壮的栗色马前,那马警惕地后退一步,眼神畏缩。
许琅伸手轻抚马颈,能清晰地感受到皮下的肋骨。
他翻身上马,双腿一夹。
栗色马当即小跑起来。
只是步伐沉重,缺乏轻灵的弹性,奔出百十步便已微微气喘。
“不堪大用。”
许琅勒住马,声音低沉。
他深知一支强大的骑兵对于黑袍军意味着什么。
没有良马,再精锐的骑兵也是无根之萍。
许琅沉声问道,“马场管事何在?”。
一个穿着油腻绸衫、脑满肠肥的中年人连滚带爬地跑过来,扑通跪倒,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小的马有财,参见大将军!大将军神威盖世,小的...”
“马场现有马匹几何?种马几何?草料储备如何?马夫、兽医又有多少?”许琅打断他的阿谀,直接问道。
马有财一愣,额头瞬间冒汗,支支吾吾:“呃...回大将军,马匹约莫...大概...三四百?种马...有那么几匹好的...草料...草料管够!管够!人手...人手都是熟手!熟手!”
他眼神飘忽,显然对这些基本数据一无所知。
“哼!”
一旁的牛大力早已按捺不住,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揪住马有财的后脖领,像拎小鸡一样将他提了起来,瓮声怒吼道:
“放你娘的屁!三四百?老子刚才一路数过来,能喘气的瘦马都不足两百!还草料管够?那棚里堆的草都发霉长毛了!你这狗东西,定是贪墨了草料银子!还敢在将军面前乱说?!”
他手上加力,马有财顿时被勒得翻白眼,手脚乱蹬。
许琅摆了摆手道,“大力,放下。”
闻言,牛大力悻悻地将几乎窒息的马有财丢在地上。
这家伙此时如同烂泥般瘫软,裤裆处更是一片湿痕,臭不可闻。
许琅看都没看他一眼,目光转向魏无忌:“无忌,你方才说有经验的马夫和老把式,被排挤或下狱?”
“是,公爷。”
魏无忌点头,“末将这几日查阅卷宗并派人暗访,确有不少正直有能之士遭此厄运。”
“如原云丘马场副管事陈平,精于相马驯马,因反对虚报马匹数量、抵制克扣,被诬陷‘盗窃军马’,关押在宋洛大牢已近两年。”
“还有几位老兽医,也因类似原因身陷囹圄。”
许琅眼中寒光一闪,随即果断下令:
“张定方!”
“末将在!”
“立刻持本帅手令,前往宋洛及青州各郡县大牢!将因触怒顾逆及其党羽、或因刚正不阿、清廉自守而被构陷入狱的官员、吏员、马夫、匠人,统统提出来!带来见我!尤其是懂马、懂牧之人,一个不漏!若有冤屈,即刻平反!”
“遵命!”
张定方领命,雷厉风行地转身而去。
许琅的目光再次投向这片荒芜的马场,声音斩钉截铁:“这里,将是黑袍军新的铁蹄之源!
“魏无忌!”
“末将在!”
“马有财及其党羽,就地拿下,严查贪墨,按军法从事,抄没其家产,充作马场重建之资!”
“你暂代马场总管一职,主持全面整顿!首要之事,清理草场,修复围栏棚舍!本帅要看到一个月内,此地焕然一新!所需钱粮人手,报与张定方,全力调配!”
“末将领命!”
魏无忌心头一热,抱拳应诺,眼中燃起强烈的使命感。
牛大力咧开大嘴,对着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马有财狞笑一声:“嘿嘿,贪墨军资?正好,俺老牛的大斧,好久没开荤了!”
宋洛城,将军府临时签押房灯火通明。
许琅、张定方、魏无忌正围着一张巨大的青州舆图讨论着,图上几条蜿蜒的线条被朱砂重点标出。
“将军请看。”
魏无忌的手指沿着地图滑动,“此乃古之‘青羌道’,自青州西北出关,过羌水河谷,穿越西羌诸部,可抵西域于阗、疏勒。”
“此道虽险,但避开了朝廷严控的河西走廊,沿途亦有羌人部落可进行小规模茶马交易,换取西域良驹。前朝盛时,此道颇为兴盛。”
他的手指又移向东北:“另一条,则是北上,出青州北隘‘铁门关’,便是广袤的乌洛浑草原。”
“乌洛浑部虽不如北莽王庭强盛,但亦盛产良马,且其部近年与北莽王庭不睦,多有摩擦。
“若能避开北莽势力范围,与之建立直接贸易,以我青州之盐铁、茶叶、丝绸,换取其健硕之乌珠穆沁马,亦是良策。
“不过此道虽然较近,但风险在于需提防北莽王庭的干涉和草原马贼的劫掠。”
许琅凝视着地图,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张定方沉吟道:“两条路各有优劣。西域马高大神骏,爆发力强,但长途跋涉损耗巨大,且羌道难行,贸易量恐受限制。”
“草原马耐力极佳,适应性强,数量获取相对容易,但需平衡乌洛浑部与北莽的关系,风险亦不小。”
“要俺说就全都弄来!”
牛大力在一旁听得抓耳挠腮,忍不住插嘴,“既然这两种马互有优劣,不如都弄来。”
“咱们黑袍军的骑兵,就该骑最好的马!”
许琅眼中精光一闪,猛地拍板:“好!那就双管齐下!”
“无忌!”
“末将在!”
“着你亲自挑选精干可靠之人,组建两支商队。”
“一支走青羌道,以丝绸、瓷器、精铁器为主,目标西域良驹,尤其是大宛马种。“
另一支北上铁门关,以盐、茶、布帛为主,目标乌洛浑草原的乌珠穆沁马商队护卫,由你从降卒中挑选悍勇忠诚者充任,着便装,务必精悍。
“所需本钱,从抄没逆产中拨付!”
许琅目光灼灼地盯着魏无忌,“记住,速度要快,但更要稳。”
“马种乃军国重器,不容有失!”
“末将明白!必不负将军所托!”
魏无忌感受到肩头沉甸甸的分量,肃然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