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时她不肯听话,不肯学那些艳俗的曲子,不肯跳那些轻浮的舞。老鸨有的是法子治她。先是把她关在柴房,不给吃喝。柴房里又黑又冷,堆着些发霉的柴火,夜里有老鼠“吱吱”地叫,吓得她缩在墙角,抱着膝盖发抖。饿了三天,她头晕眼花,看见墙上的霉斑都觉得像块饼,可还是咬着牙,不肯松口。
老鸨见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她把阿鸾拖到院子里,让她看着别的姑娘被打。有个叫春桃的姑娘,因为给客人敬酒时洒了点酒,就被老鸨用藤条抽得背上全是血痕,疼得哭喊求饶,声音凄厉得像杀猪。阿鸾吓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可还是咬着嘴唇说:“我不跳,我要回家。”
老鸨被她激怒了,指着她的鼻子骂:“小贱人!还敢嘴硬!真当我玉楼春是慈善堂?”
有回她趁夜逃跑。那天月色很暗,乌云把月亮遮得严严实实。她踩着墙角的柴堆爬上后墙,墙头上全是碎玻璃,把她的手划破了,血滴在墙上,像开了朵小红花。她刚跳下去,还没跑出几步,就被巡逻的护院抓住了。那护院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她往地上摔。
“跑啊!我让你跑!”他一脚踩在阿鸾的背上,疼得她眼前发黑,骨头像要碎了。
老鸨闻讯赶来,手里拿着条鞭子,那鞭子是用牛皮编的,上面还沾着点干了的血迹。她蹲下身,用鞭子抬起阿鸾的下巴,阿鸾的脸被摔破了,嘴角流着血,眼里却还瞪着倔强的光。
“这双腿是用来跳舞的,不是用来跑路的。”老鸨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冰,“再敢逃,就打断你的腿,让你一辈子只能在地上爬!到时候,看你还怎么回家见你爹娘!”
鞭子“啪”地抽在阿鸾的腿上,钻心的疼瞬间传遍全身,像有无数根针在扎。她疼得浑身发抖,冷汗湿透了衣裳,可还是咬着牙,一声不吭。她知道,一旦松口,就再也回不去了。江南的爹娘,弟弟,还有那架织锦的机子,都在等着她呢。
可那鞭子一下下抽下来,像雨点似的落在她身上,腿上、背上、胳膊上,到处都是火辣辣的疼。她渐渐撑不住了,意识开始模糊,眼前闪过母亲绣的鸾鸟,闪过父亲织的云锦,闪过弟弟哭着喊“姐姐”的脸。最后,她听见自己微弱的声音说:“我……我学……”
老鸨这才停了手,扔下令牌:“带下去,好好养着,别耽误了下月的花会。”
阿鸾被拖回屋子时,双腿已经青紫得像茄子,连站都站不稳。她趴在木板床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床板上,“滴答滴答”响,像在数着她失去的自由和希望。她知道,从这一刻起,阿鸾已经死了,活下来的,只有玉楼春的舞姬,飞燕。
飞燕趴在冰冷的木板床上,背上的鞭痕还在渗血,每动一下都像扯着筋。老鸨派来的老妈子摔给她一卷粗布,骂骂咧咧地走了,留下满室的霉味和她压抑的呜咽。她咬着牙,把眼泪狠狠咽进肚子里,咸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像吞了口碎玻璃。血珠从伤口沁出来,滴在床板的裂缝里,晕开一小片暗红,像极了江南雨夜里被打落的桃花。
她知道,眼泪在这玉楼春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想活下去,想再回江南见爹娘,想亲手把弟弟搂进怀里,只能靠这双腿,靠这身被人当作玩物的本事。
第二天天没亮,她就一瘸一拐地挪到了练舞的院子。晨露打湿了青石板,凉得刺骨,她光脚踩在上面,寒气顺着脚底往上钻,却让她清醒了几分。别的姑娘还在睡懒觉,她已经扶着廊柱压腿,腿上的淤青被扯得生疼,她咬着嘴唇,把“疼”字嚼碎了咽下去,换成一声低低的喘息。
别人练一个时辰,她练三个时辰。初学《霓裳羽衣舞》时,水袖总也甩不圆,要么缠在胳膊上,要么甩出去收不回,老鸨的藤条就没闲着,抽在背上火辣辣的。她偷偷把水袖缝了层薄竹片,夜里躲在柴房,对着月光一遍遍练,直到手腕酸得抬不起来,水袖终于能像流云似的翻卷,她才靠着柴堆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眼泪打湿了袖角,晕开一小片深色。
脚踝磨出了血泡,起初只是米粒大的红点,后来越磨越大,像颗饱满的葡萄,轻轻一碰就钻心地疼。她不敢声张,怕老鸨说她娇气耽误了排演,就撕了块干净的里衣,蘸着井水把血泡擦干净,再用布紧紧裹住,继续踮着脚尖旋转。布被血浸透了,和皮肉粘在一起,晚上换药时,一撕就是一片血痂,她疼得浑身发抖,却死死咬着毛巾不肯出声,窗外的月光照在她脸上,映出一片惨白。
为了练柔术,她要把腰弯成拱桥,头能碰到脚跟。老鸨嫌她骨头硬,找来两个老妈子按住她的肩膀和腿,硬生生往下压,她感觉腰快要断了,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全是自己的骨头“咯吱”作响的声音。她晕过去三次,每次醒来,喝口参汤(那是老鸨怕她真断了耽误挣钱才给的),又接着练,直到能轻轻松松地把脚扳过头顶,对着镜子做出个完美的“卧鱼”姿势,她才发现,自己的腰已经能像没有骨头似的随意弯折。
最难的是《胡旋舞》。那舞要在一个圆毯上飞速旋转,转得越快越显功夫,据说当年杨贵妃跳这个舞时,能让唐玄宗看得忘了朝事。飞燕初练时,转不了几圈就天旋地转,扶着柱子吐得昏天黑地,酸水都吐出来了,胃里空得发疼。她趴在地上,看着圆毯上自己的影子,像个被揉皱的纸人,心里冒出个念头:不如就这么死了算了。可转念一想,江南的爹娘还在等着她,她又撑着爬起来,扶着墙慢慢转,从十圈到二十圈,从二十圈到五十圈,直到能像陀螺似的转上百圈,停下来时脚步都不带晃的。
有次转得太急,她一头撞在廊柱上,额角磕出个口子,血流进眼睛里,视线一片血红。她摸了摸额头,摸到一手的黏腻,却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原来血是热的,比这玉楼春的人心热多了。
“她的《胡旋舞》跳得最好。”苏燕卿的声音里带着点恍惚,像透过层层迷雾,看见了当年那个旋转的身影,“有次朔方节度使来长安述职,在玉楼春摆了宴席,请的都是些达官显贵。那天飞燕穿着大红的舞衣,那衣料是上好的撒花软缎,上面用金丝线缀满了细碎的金片,在烛火下亮得耀眼。她刚一出场,满座就静了大半。”
苏燕卿的指尖在案几上轻轻点着,像在模仿鼓点:“乐师的胡笳刚起,呜呜咽咽的,像边关的风。她踩着鼓点走到殿中,足尖一点圆毯,身子就转了起来。开始还慢,像朵含苞的花,渐渐就快了,越来越快,金片反射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像团燃烧的火,把整个屋子都照亮了。她的裙摆是多层的,一转就层层绽开,红得像血,艳得像罂粟,在狂风里怒放,带着股拼命的狠劲,看得人心里发颤。”
满座的宾客都看呆了。有个武将手里的酒杯没拿稳,酒洒在衣襟上,顺着丝绸往下淌,他却浑然不觉,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殿中央的身影;有个文官手里的筷子掉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他慌忙捡起来,却忘了自己要夹菜;连那个见惯了风月的节度使,都捋着胡须点头,眼里带着赞赏,说“长安第一舞姬,名不虚传”。
飞燕转得发丝都飞了起来,像黑夜里的蝶,金步摇在鬓边“叮咚”作响,和着胡笳声,像支悲怆的歌。她的眼神却很静,像江南的湖水,映着烛火,也藏着泪,只是没人看得见。直到乐曲终了,她一个急停,单膝跪地,水袖“唰”地甩开,像道红色的闪电,整个屋子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可谁也不知道,那旋转的舞步里藏着多少痛。每次跳完《胡旋舞》,她的脚踝都会肿得像馒头,连鞋都穿不进去。夜里疼得睡不着,她就坐在窗边,借着月光脱掉鞋袜,看着那只肿得发亮的脚,轻轻用手揉着,指尖的力道不敢太重,怕碰碎了似的。窗外的月亮很圆,像江南的月亮,她就望着那个方向,把手伸进枕下,摸出那件被藏得很好的旧裙。
那是她从家里带来的藕荷色裙,裙角的鸾鸟已经褪色,丝线磨得快要看不清了,边角也磨破了,露出里面的布筋,可她还是宝贝得很,像捧着稀世珍宝。她用指尖轻轻抚摸着鸾鸟的翅膀,那里还留着母亲的针脚,细密而温暖。她把脸贴在裙角,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霉味里,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江南的水汽,那是她唯一的念想,是支撑她熬过一个又一个疼痛夜晚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