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府前厅,
十数名衣着光鲜的卢家子弟,将一人围在中央。那人身形尚算挺拔,只是此刻衣衫略显凌乱,发髻也有些散了,嘴角一抹青瘀颇为显眼,正是北凉世子徐凤年。他虽被围,脸上却无多少惧色,反倒是一股子不耐与桀骜,瞪着周遭众人,仿佛受困的不是他,而是这群将他团团围住的卢家恶犬。
卢白颉领着徐锋步入厅中时,看到的便是这般景象。老家主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随即恢复如常,只是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寒意。
徐凤年本是背对厅门,听闻脚步声,不耐烦地扭过头来,一眼便瞧见了与卢白颉并肩而立的“徐三郎”。他先是一怔,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那丝讶异化作几分古怪,似是没想到会在此处,此等情境下,见到自己这位素来“病弱不堪”的三弟。
“三郎,你怎会在此?”徐凤年脱口而出,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惊奇,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
不等徐锋回应,卢白颉已沉声道:“放肆!徐公子乃是老夫请来的贵客,岂容尔等喧哗!”
围着徐凤年的卢家子弟闻言,纷纷侧身让开一条通路,脸上或有不忿,却不敢违逆家主之言。
徐锋款步上前,依旧是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苍白的面容上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焦急”与“关切”。他先是上下打量了徐凤年一番,见其虽狼狈,却无重伤,心中微定,面上却更显忧虑:“兄长,你这又是何苦?出门在外,怎地又与人起了争执?”
这声“兄长”叫得自然,落在徐凤年耳中,却让他眉头一挑,心中暗道这小子今日倒是转了性,肯在人前叫自己兄长了。
徐锋不等他回话,已转向卢家众人,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诸位,家兄性情鲁莽,若有得罪之处,徐三郎在此替他赔个不是。我等皆是北凉之人,远来江南,本应和睦相处,守望相助。今日之事,不论缘由,家兄惊扰了各位,还望海涵。”
他一番话说得恳切至极,语气温和,仿佛真是个处处为人着想、深明大义的谦谦君子。
卢白颉静立一旁,目光沉沉,看着徐锋这番做派,心中念头急转。这徐三郎,与传闻中骄横跋扈的北凉子弟,当真是判若两人。
徐凤年本就憋着一股火,见徐锋这般低声下气,将所有过错揽于自身,那股邪火更是噌地一下窜了上来。他最是见不得这般窝囊模样,尤其还是出自他徐家人。
“徐三郎,你给我闭嘴!”徐凤年猛地一甩袖,怒声道,“谁要你在此假惺惺做好人!是他们卢家的人先仗势欺人,当街挑衅!小爷我不过是还了几句嘴,他们便群起而攻,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他这一嗓子,将刚刚缓和几分的场面,再度推向了剑拔弩张的边缘。几名年轻气盛的卢家子弟面色涨红,便要上前理论。
卢白颉冷哼一声,那几人顿时噤若寒蝉。
徐锋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无奈”苦笑,转向卢白颉,歉然道:“卢家主,您瞧,家兄便是这般性情,口无遮拦,行事冲动,让家主见笑了。此事,确实是家兄不对在先,惊扰了贵府。所有因此造成的损失,晚辈愿意一力承担。只求家主大人大量,莫要与他一般见识。晚辈回去之后,定当好生规劝,约束于他,绝不容他再在姑苏城中惹是生非。”
他这番话,既是将姿态放到了尘埃里,又隐隐点出徐凤年身份特殊,不好太过深究。
卢白颉深深看了徐锋一眼。这徐三郎,当真是滴水不漏。与那桀骜不驯的徐凤年相比,此人这份隐忍与城府,着实令人刮目相看。他心中对徐锋的评价,不由又高了几分。一个能在盐枭间周旋,又能拿出奇药,此刻还能如此“明事理”的年轻人,若非亲眼所见,实难相信。
他心中暗忖,这徐骁的两个儿子,一个张扬如火,一个内敛似水,倒也奇特。只是这徐三郎,看似温吞,怕是比那徐凤年更难对付。
“徐公子言重了。”卢白颉摆了摆手,语气缓和了几分,“些许口角,小辈们意气之争罢了,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令兄毕竟是北凉王府世子,身份尊贵,若是在姑苏真出了什么差池,老夫也不好向北凉王交代。”
徐锋闻言,心中冷笑,这老狐狸,还是在敲打。
他“不经意”间自袖中取出一物,轻轻放在身旁的案几上。那是一张银票,折叠整齐,却能从露出的边角看出,其面额绝非小数。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徐锋轻声道,“算是晚辈给卢府诸位受惊的兄弟们压压惊,买些茶水点心。还望家主莫要推辞。”
离得近的几名卢家子弟,眼尖的瞥见了那银票上的数目,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面露惊容。便是卢文,也微微变了脸色。
卢白颉目光在那银票上停留片刻,随即移开,看向徐锋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深意。这徐三郎,出手当真阔绰。这等财力,即便在江南,也足以称得上一方豪富了。
“徐公子太客气了。”卢白颉道,“此事,便到此为止吧。文儿,送徐世子与徐公子出去。”
一场风波,在徐锋的“斡旋”与卢白颉的示意下,看似平息。
徐凤年虽心中极度不爽,但也知道今日之事自己确有鲁莽之处,再闹下去也占不到便宜。他狠狠瞪了徐锋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给我等着”,便被徐锋“搀扶”着,实则是半推半就地带离了卢府。
卢白颉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眼神幽深。那徐三郎,当真只是个落魄寻亲的贵公子?他心中疑窦丛生。
离开卢府,行至僻静处,徐凤年一把甩开徐锋的手,怒气冲冲道:“徐三郎,你今日是何用意?在卢家那老匹夫面前卑躬屈膝,丢尽我北凉的脸面!我徐凤年便是被打死,也断不会那般摇尾乞怜!”
徐锋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疲惫”,他轻咳两声,缓声道:“兄长息怒。小弟体弱,素来不喜与人争斗。今日之事,若非小弟出面转圜,兄长以为能轻易善了?卢家在江南势力盘根错节,兄长初来乍到,行事还是收敛些为好,免得再惹出事端,牵连了小弟这等无辜之人。”
他顿了顿,又道:“况且,小弟如今在姑苏城中,不过是想求个安稳,做些微末营生糊口。兄长这般张扬,若是让人知晓我与兄长的关系,怕是连这点安生日子都过不成了。还请兄长看在同为徐家子弟的份上,日后行事,稍稍顾念一二。”
徐凤年闻言,眉头紧锁,盯着徐锋看了半晌。这小子今日说的话,句句都透着古怪,却又偏偏让他抓不住什么把柄。什么体弱,什么微末营生,他徐凤年一个字都不信。但今日之事,若非徐锋出面,怕是真要闹得不可开交。
“哼,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徐凤年闷声道,心中却越发觉得这位三弟深不可测。以往只当他是个病秧子,今日看来,倒是小觑了他。
马车内,卢白颉闭目沉思。
今日之事,看似是徐凤年惹祸,徐三郎解围。但细细想来,这徐三郎的出现与应对,都透着一股子不同寻常的意味。
他那份远超年龄的沉稳,那份面对压力时的从容,以及那份深藏不露的财力,都让卢白颉心中警惕。
“徐三郎……”他低声自语,“此人,究竟是何来历?若能为卢家所用,倒是一大臂助。只是,若其心叵测……”
他想起徐锋在盐务上的手腕,能与张麻子那等盐枭搭上线,又能拿出奇效丹药,如今又在自己面前演了这么一出“兄友弟恭”的戏码。
卢白颉心中已然有了计较。对于这位“徐三郎”,可以合作,但必须小心提防。尤其是在盐务方面,此人或许能成为卢家打破江南盐业僵局的一枚重要棋子。
只是,卢府之内,并非所有人都如他这般作想。方才厅中,已有几位族中长老对自己今日对北凉人的“宽容”颇有微词。他们更倾向于认为,这徐三郎,不过是北凉安插在江南的一枚棋子,其意图,绝非表面那般简单。
一股针对徐锋的暗流,已在卢家内部悄然酝酿。
卢白颉睁开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风雨欲来,他卢家,也该早做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