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老夫人正在伺候贺老太爷汤药,贺老太爷的身体逐渐好转,可毕竟年纪也大了,好得很慢。
秀河一脸为难的进来,贺老太爷喘了口气,骨节嶙峋的手指推开碗口,浑浊的眼瞳却似淬了霜的利刃,直逼得秀河背脊发凉:“怎么了,这般哭丧着脸,莫不是天要塌了。”
秀河偷眼觑了觑贺老夫人,见她执匙的手微微发颤,药汁顺着匙沿蜿蜒而下,在青玉碗口凝成琥珀色的珠子。
贺老太爷却摆了摆枯枝般的手:“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是不能听的。你只管说便是。”
秀河 “扑通” 一声跪倒在地,衣裾在青砖上散成惨白的花。
他咽了咽唾沫,声音发颤:“老太爷,贺府的马夫来报,说是大爷坐马车的时候马儿受惊,坠入鹰嘴崖底了。那马夫也是摔伤了手臂才堪堪逃出来的。还请老太爷派人去寻。”
“哐当” 一声脆响惊破死寂。白瓷药碗在青砖上炸裂成蛛网裂痕,褐色药汁泼洒如血。贺老夫人面色骤变,瞬间惨白如纸,鬓边那支竹叶嵌珠的珠翠簌簌作响。
贺老夫人眼底满是惊惶与不可置信却是止不住的,她失声道:“怎会如此?他不是......”
话至此处,尾音消散在骤然凝滞的空气里,她与贺老太爷对视的瞬间,看见丈夫眼底翻涌的暗潮。贺老太爷不着痕迹的看了她一眼,被贺老夫人注意到了,这才转了话头:“江哥儿不是还在庄上吗?怎会去什么鹰嘴崖?”
怎么会这样?鹰嘴崖不是去靖州的必经之路啊,这老大怎么会在那里掉了崖?
贺老太爷闭目片刻,额间皱纹如刀刻般深刻,似是在权衡利弊。思绪百转千回之后,声音沙哑着开口:“...... 自作孽罢了。你且带些人去崖底搜寻,务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车夫也请大夫好生医治,此事不必再来回禀,我不想听。”
言罢,便似耗尽全身气力倚在床头,神色疲惫至极。秀河忙不迭应了,弓着身子退了出去。
屋内只剩夫妻二人。贺老夫人望着满地狼藉,欲言又止。贺老太爷凝视着她许久,目光深沉如古井,半晌才幽幽道:“且去安排罢。”
声音里满是疲惫与无奈。
直至暮色四合,贺大爷被贺二爷背着回来了,按照贺老太爷的吩咐放在贺大爷自己的院子里。他瘫软如泥,也被摔伤了嗓子,嘶哑得发不出声。
贺老夫人隐在昏暗的房门里,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一昧盯着贺景春。他正面无表情的站在一旁,看着大夫给贺大爷诊治。
他愈来愈大,那双眼眸与贺大爷十足十的像。他的眉眼如画,一双大又略长的垂泪眼似笑非笑,似有秋水一般明亮又含情脉脉,却又不像女子般柔媚,此刻却又透着几分冷意。
贺景春正面上恭敬的听着大夫说的病情,心里却琢磨到别的地方去了。
他以为贺大爷会流血过多而死,回来时就已经咽了气,怎料还留得一口气回来?早知道就让丰年拖去活埋罢了。
见贺大爷用怨毒目光剜着自己,他垂眸冷笑,想想也算了。横竖如今你废人一个,且拖着这副残躯慢慢对着母亲忏悔去吧,这样比死更适合他。
待大夫退下后,贺老太爷坐在床边,神色复杂的看着贺大爷。他如今说不了话,四肢筋脉尽断,再无站起来的可能。贺大爷却仍拼尽全力,用怨毒目光剜着贺景春,眼中恨意几乎要化作实质。
贺老太爷长叹一声,转头吩咐贺老夫人去处理贺大爷后院的事:“江哥儿如今这般,莫要误了府中姨娘们的前程。你去备些盘缠,愿走的便让她们回家改嫁,或自己做些小生意也使得。愿留的也随她们罢。”
贺老太爷来的时候景春和他说起了这个,他觉得有道理。那些丫头有些年纪不大,不好白白待在府里蹉跎,耽误人家一生。
贺老夫人便先回去了。
正当屋子里只剩下三人时,贺老太爷却是叫住了刚要退下的贺景春:“你给我站住。”
贺景春跨出去的脚步一顿,有些不明所以地转头看着贺老太爷。贺老太爷的眼里藏着说不清的情绪:“去书房里等我。” 声音低沉如古寺暮钟,带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贺景春应诺去了贺老太爷的书房。
贺老太爷等贺景春走了,看着贺大爷那怨毒的眼神一直盯着贺景春,不由得摇头长叹一声:“我对你的那些好,总有你姨娘的情分在里头。当年她为了生你大出血而亡,我便把你交给了你母亲......现在想想,一开始竟都错了......”
他端起桌上的药,一勺一勺的喂给了贺大爷:“江哥儿,你如今这般,也莫要怨他。他是为了他的母亲,你终究是亏欠了他们母子。”
贺大爷瞳孔骤缩,满脸不可置信的看着贺老太爷。这事父亲竟知道?那他为何没出手阻拦那杂种?
他不甘心的全身蠕动着,想开口质问,喉间却只能发出含混的呜咽,连半个字也吐不出。贺老太爷放下药碗,缓缓起身:“我会叫老丁寻个妥当人来伺候你,你为了春哥儿,也该尽点父亲的的责任了。”
......
贺景春在书房内候着,烛火在黄铜兽形烛台上明明灭灭,将墙上贺老太爷亲手所书的《诫子书》映得影影绰绰。他望着案头那株三角梅出神,这三角梅在大历本就稀罕,贺老太爷费尽周折才寻得一小枝,精心修剪培育。
此时夜色渐深,烛火已经被点起来,烛火在穿堂风里明明灭灭,映得满室光影摇曳。
“吱呀”一声,雕花木门被推开。
贺老太爷踏着满地碎银般的月光阔步而入,衣袍下摆扫过门槛,带起的风卷得烛火 “噗” 地晃了晃。贺景春忙起身行礼,抬眼望去,却见祖父面色阴沉如水,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
“啪!”
还未及开口,一声响亮的巴掌狠狠甩在贺景春的脸上,巴掌的力道带着经年的震怒。贺景春被这记耳光打得偏过头去,踉跄一步。
他的脸颊瞬间高高肿起,血腥味在齿间蔓延。贺景春顾不上脸上火辣辣的痛,他咬了咬牙,直直的跪在冰冷的地砖上,额头抵着冰凉的青砖,不抬头看人。
青砖的寒意顺着他的膝盖直窜脊背。一张纸被贺老太爷狠狠扔在地上,贺景春迟疑着伸手拿起一看,是他给丰年的穴位图。
他不可置信的抬头望向贺老太爷,只见老人坐在太师椅上,神色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是我让那小厮瞒着你。”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看到丰年一副支支吾吾的样子,还以为是他第一次杀人害怕得很。
贺老太爷浑浊的眼珠里翻涌着雷霆,却在触及少年通红的眼眶时,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他缓缓蹲下身子,枯枝般的手指颤抖着抚上那片红肿:
“我不知道为何你父亲会出了庄子,可那张穴位图祖父曾见你用过。傻孩子,你糊涂啊,万一祖父没派人及时去崖底,被有心人捡到了那图,或是这图落在官府手里......你这是要拿自己的前程去赌吗?”
贺景春梗着脖子,盯着地砖上明灭的光影,这些日子压抑的情感突然在此刻有了点裂痕。他再抬起头时,眼泪砸在青砖上洇出深色痕迹,声音也开始哽咽:
“他杀了我母亲,他得偿命,他该死。祖父,我是娘亲的孩儿,我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个杀人凶手逍遥法外......”
贺老太爷喉头滚动长叹一声,将他搂入怀中,粗粝的掌心拍着单薄的脊背,语气难得温柔:“怪我,怪我......祖父都知道,可你父亲不能死。唯有他活着,才能护你在贺府里周全啊……”
景春闻着贺老太爷身上的沉香味,死死的咬着自己的舌头,不让自己的情绪外露。
贺老太爷把叶氏和叶家的打算细细的说给了他听。贺景春呆呆的听完,想起了叶氏走前和他说的那句话,只觉得自己何德何能,承受不住这份沉甸甸的爱。
他仍旧跪在青砖上,可挺直的背脊却渐渐弯了下去,他的眼睛里有些迷茫:“祖父,那我什么时候能了结他?”
贺老太爷将他扶起,那双粗糙的手掌死死按住他的肩膀,浑浊老眼中满是坚定:“等你真正有能力的时候。”
月光透过窗棂洒落,将祖孙二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贺老太爷等贺景春走了之后,一个人站在门外看着明月。那月光照在屋檐上,将整个院子衬托的十分清冷。
待贺景春离去,贺老太爷独自立在院中,望着天上明月出神。那月光清冷如霜,洒在屋檐上,映得满院寂寥。他想起贺景春出生那晚,也是这般月色,那时贺大爷满心欢喜,自己和老三为他取了 “望舒” 的小字,盼望他一生舒心顺遂。如今想来,当真是讽刺至极。
贺景春有些重心不稳,只觉得有些跌跌撞撞的,一路失魂落魄地回到霁月堂。
转眼霁月堂的柳树发了新芽时,贺景时即将春闱,从国子监回贺府温书了。
这阵子贺老太爷身子大好,亲自为孙子打点去贡院的一应物什,还时不时的叫他去书房说话。贺景时一回贺府,便把自己关在长虹馆,除了吃饭睡觉,一门心思埋头苦读。
二夫人一如往常地去了寺里给贺景时祈福,添了大把香油钱。
贺老夫人不知从哪寻来许多道士符咒,非要烧了化成水要给贺景时喝,亏得贺二爷眼疾手快拦下。贺老夫人很不高兴,贺二爷无奈,只得皱着眉头替儿子喝下。那符水苦涩难咽,贺二爷喝完便呲牙咧嘴,谁知第二日竟闹起了肚子。
贺三爷听闻此事后,笑得眉眼弯弯,特地跑来霁月堂找贺景春讨药。
贺景春看着贺三爷圆圆的脸蛋一副坏笑,有些好奇道:“三叔叔,何事这么开心?”
贺三爷一副强忍着笑意却又忍不住的样子十分好玩,悄悄的同他说道:“你二叔喝了符水,这几日闹着肚子痛痛难忍,遣我来寻几服药解解。”
贺景春闻言,忍俊不禁,忙取了药递与他。
他也今日也开始去了齐府,九月份就要参加礼部和太医院的考试了。
齐国安却是像不急一般,偏让他去国安寺摘几日的草药,贺景春虽满心疑惑,却也只能照做。谁料每日回来,总少采一味药,日日挨齐国安的板子。
贺景春为此很是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