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侯好不容易料理完残局,自诩布置得天衣无缝,便急匆匆赶往明灵院。不料还未踏入院门,便听得向少卿那句满是讥诮的话语。
什么叫把向少卿和大理寺当成了痴儿?
又什么叫在写那等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的话本子?
他为了给大理寺交差,又舍出去一个儿子,还不够吗?
怎么!
大理寺是得要逼的他,家破人亡,断子绝孙吗?
永宁侯先是侧过脸去,抬手狠狠揉了揉眼眶,直将眼周揉得一片赤红,这才缓缓转过身子。
只见他面色灰败,眉宇间尽是掩不住的颓唐,连步履都显出几分蹒跚之态。
“家门不幸......”他喉头滚动了几下,嗓音沙哑得像是被粗粝的砂纸磨过,“让向少卿见笑了。”
话音未落,又似强压哽咽般重重咳了一声,袖口不经意地拭过眼角。
向少卿见状,薄唇微抿,眼底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冷意,暗自思量着裴临慕服毒自尽的蹊跷。
这看似决绝的以死谢罪背后,不知藏着永宁侯多少精心算计的痕迹。
当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无毒不丈夫。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难怪,当年他能够从一个名不见经的旁支子弟,摇身一变成为永宁侯府的红人,竟能讨得老夫人的欢心,让老人家执意要将他过继到驸马名下。
也算是本事。
“裴侯爷且暂抑悲恸,容本官直言。”向少卿神色凝重,缓声道,“依本官所见,裴三公子之死疑窦丛生。所谓“弟弑兄”一案,恐是有人精心构陷,栽赃陷害,意在混淆视听。”
稍作停顿,又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即便手足相残属实,三公子自尽一事,其间亦恐另有隐情。“
永宁侯的悲伤一滞:“敢问向少卿,此话何意。”
懒洋洋倚在红梅树下的裴驸马自知到了他发光发热的时候,于是清了清嗓子,上前两步:“这个问题,由本驸马来回答最为合适。”
他早已临时抱过佛脚,自然清楚如何拿捏分寸,把话说得恰到好处。
“你当知晓,前些时日本驸马硬是从临慕身边讨要了个书童去。想来你与临慕私下没少议论,说本驸马行事霸道,连孙辈院里的下人都要强占。只是,你们终究没那个胆量,敢来当面质问本驸马一句。”
永宁侯慌忙俯身作揖,额间沁出细汗:“父亲明鉴,儿子万万不敢有此等心思。”
“永宁侯府上下,从亭台楼阁到花木扶疏,无一不是父亲您老人家的。莫说是临慕院中的书童,便是要儿子晨昏定省、亲侍汤药,亦是儿子分内之事,岂敢有半分怨怼?”
裴驸马白了永宁侯一眼。
终是念及永宁侯一日之间痛失二子,便将到唇边的刻薄话咽了回去,只从鼻间轻哼一声作罢,继续道:“本驸马这一生享尽荣华,富贵无忧,世间珍奇应有尽有。若非是桑枝求到了本驸马跟前儿,本驸马可不会行此等有失身份之事?”
“庄氏拨去听梧院伺候桑枝的婢女素华,原是那小厮长吉的胞姐。当年因灾荒失散,不想竟在侯府重逢。只是素华在庄氏的折兰院当二等丫鬟,长吉则在临慕跟前做书童,姐弟虽同在一府,却难得相见。”
“后来素华奉命侍奉桑枝,见这位主子心地纯善,便含泪跪求她救救弟弟。素华泣诉道,长吉每月回府,衣衫下的皮肉总是新伤叠着旧伤,竟无一处完好。这般下去,只怕性命难保。”
“此番长吉随休沐的临慕归府,本驸马特意召见,验看伤势,果然如素华所言。本驸马在佛宁寺清修多年,最见不得这般虐仆之事。既知实情,当即做主将长吉要了过来。”
永宁侯听的一头雾水。
这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字字句句绕来绕去,究竟与临慕服毒自尽一事有何干系?
“父亲,儿子愚钝。”
裴驸马一本正经道:“你不是愚钝,你是心急。”
“本驸马既将长吉讨要了去,那他就是本驸马院里的下人,但昨儿夜里,临慕又以素华的性命相要挟,强行让长吉替他顶罪。”
“长吉惊惧不已,向本驸马坦白了一切。”
“本驸马思虑再三,实不忍见临慕一错再错,瞒天过海,这才带着长吉来见向少卿。”
永宁侯:!!!
不是,他怎么不知道临慕还画蛇添足了这么一出!
余光扫过向少卿手中那封所谓的绝笔血书,但见每一个殷红的字迹都在暗自发笑,仿佛无数张讥诮的嘴,正无声地嘲弄着他的愚妄,刺得他双目生疼。
“父亲,临慕的品性是有目共睹的,这其中定有误会。”
“品性?”裴驸马缓缓呢喃,意味不言而明。
就在这时,一名大理寺差役悄然凑近向少卿身侧,压低声音道:“少卿大人,经查证,那瓷瓶中所盛之毒,与裴二公子所中之毒分毫不差。此毒不仅极为罕见,更是昂贵的紧,若无特殊门路和雄厚财力,断不可能寻得。”
向少卿道:“将此结论说与裴驸马和永宁侯。”
差役颔首,朗声重复了一遍。
永宁侯:真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了。
向少卿冷冷道:“裴侯爷,若这名唤长吉的小厮真有这般通天门路和万贯家财,又怎会沦落到卖身为奴的地步?”
“您说,是这个理不是?”
永宁侯神色讪然,低声道:“许是临慕...…终是幡然醒悟了......”
稍顿了顿,又似自我说服般补充道:“那封绝笔血书,总归做不得假。”
“佛家有云,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永宁侯轻叹,“人心之变,往往就在转瞬之间,想法便会天翻地覆。”
“事已至此,还请向少卿给侯府留几分薄面。”
向少卿抬眼,直视永宁侯,沉声道:“《大乾律》中虽有“民不举官不究”之例,然此仅适用于寻常纠纷斗殴。但凡涉人命重案,官府必须主动介入、立案查办,此乃朝廷铁律。”
“裴侯爷贵为勋爵,又曾身负朝廷要职,想必对这些律例条文,应当了然于胸才是。”
“是我!”庄氏披头散发,双目红肿,神情恍惚地踉跄而出,对着众人凄然喊道:“是我。”
庄氏对着永宁侯深深一福,声音哽咽道:“侯爷,妾身罪孽深重,实在无颜面对您。”
“其一罪,妾身身为人母,却未能严加管教膝下子嗣,致使侯府骨肉相残,实在愧对列祖列宗。”
“其二罪,在知晓是临慕犯下大错后,妾身未经侯爷示下,便擅自劝他以侯府颜面和声誉为重,致使他羞愤之下,服毒自尽。”
“妾身有罪。”
永宁侯心神大震,再一次正视与他日渐生疏,隔阂日重的庄氏。
庄氏惨然一笑,旋即望向向少卿。
“既为人母,规劝逆子迷途知返,竟也要累及侯府满门?”
“若少卿大人执意要治侯府之罪,妾身甘愿引颈就戮,惟愿大人明察秋毫,莫使无辜受累。”
话音未落,就猛然伸手去夺大理寺差役腰间的佩刀,寒光一闪间便要往颈间抹去。
差役:别坑害他,好不好!
他可担待不起逼死堂堂永宁侯夫人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