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在平日里，聚春楼此时已经没什么人进出了。
除了趁家里的婆娘还未起床，早早准备溜回家的恩客以外，最多只有倚着朱漆柱打鼾值夜的龟公，出来倒鎏金夜壶的伙计和就着冷水搓洗牡丹肚兜的丫鬟出没。
但是今天却很不一样，卯时一刻，整个聚春楼依旧灯火通明。
琉璃灯十二重连枝烛台硬生生烧穿了残夜，金丝帘后十六名舞妓踩着虚浮的步点，臂钏撞得比更鼓还急——她们子时便被拽起来傅粉，此刻脚踝肿得塞不进珍珠履，却还得唱“月儿高”。
龟公提着孔雀翎扫帚，跪在波斯毯上扫玉砖缝里的瓜子壳。每扫一下，眼神便往紫檀屏风后偷瞥：那位裹着玄狐氅的龙爷正一边享用荔枝，一边抽着张黄那要来的烟丝。
忽地从门外进来一位下人，来到龙爷跟前似要汇报什么。
此刻被折腾了快一整晚的舞姬和琴师纷纷很有眼力见地停下动作，趁这难得的机会，揉了揉四肢以作休息。
“回龙爷，外面巡夜的官兵比往常多了三成，几个城门也出不去了，听说督武司那帮腾蛇崽子统统散了出去。现在像疯狗一样四处搜查。”
“嗯，大门就继续这么敞着，”龙爷也没啥表情变化，磕着烟灰，淡淡吩咐舞台上的舞姬和琴师，“你们几个，接着奏乐，接着舞。”
乌鸦楼某个隐秘的房间内，吴掌柜正在为坐在对面的一位年轻人添茶，表现得颇为热络。
“嘲风少爷，尝尝这刚从东海秘境中寻得的灵茶，安神养魂的效果特别好。”
对面的男人眉骨如刀削般凌厉，却生着一双含笑的凤眸——左眼是熔金般的龙瞳，右眼却是湛青的鸾目，这般矛盾的瑰丽在他脸上达成诡谲的平衡。
玄色广袖长袍以云锦为底，其上暗绣的浪涛在行走间若隐若现，衣摆处蜿蜒的朱红火纹竟似有生命般吞吐着微光。
他前尝了口递过来的灵茶，点了点头似作肯定。
“吴老，你也是乌鸦楼的老人了，不用如此客气。再说我娘一向要求公私分明，在这里你直接叫我楼主便可。”
吴掌柜深深一拜，语气激动道：“这不是看楼主您难得亲自来扬州城一趟吗，老奴受宠若惊！”
嘲风把玩着手里的无事牌，语气懒散地询问：“若不是知道灵丹宗有所动作，还真不一定有空来，吴老你知道京城的事烦得很！”
“那是那是，京城才是真正要经的地方。”
“说说吧，督武司暗狱被劫是灵丹宗哪个人做的？”
吴掌柜一改之前颇为热切的样子，认真回答：“回楼主，暗狱那件案子是嫪海做的。”
“嫪海？那个灵丹宗豢养的毒人？”
“正是。”吴掌柜继续补充，“并且他暗中找了几乎被督武司灭了门的混元霹雳门门主混元银手作为帮手。”
嘲风思考片刻，发出疑问：“最近乌鸦楼可否出售过暗狱的情报？”
吴掌柜摇摇头。
嘲风继续分析：“灵丹宗离扬州城太远，其宗门在城内的势力也不算多大，宝瑞通一役更是被除得七七八八。”
“混元霹雳门常年隐世，偶有弟子出门历练，对世俗的势力知之甚少，单凭这两个人犯不下这么大的案子，说句难听的他们可能连暗狱在哪都不一定知道，肯定还有扬州城本地势力作为帮手！”
吴掌柜微笑拱手：“还是楼主心思缜密，一下就切中要害！老奴佩服。”
“虽然没有发现直接关联的证据，不过老奴发现在暗狱被劫之前几天里，确实有人在附近踩过点。那人的隐匿功夫很厉害，看不出实力几何，不过身形和步伐走的都是军中斥候的路子。最后那人消失在乌衣巷！”
嘲风头猛地一抬。
“军伍之人？乌衣巷？黑虎堂的人。”
吴掌柜点头。
“暗狱事发半个月前，黑虎堂有大动作，将道上的势力全数收回，并且实质上封锁了乌衣巷，处于能进不能出的状态。依老奴看，黑虎堂的人应该是早就知道要发生毒扫扬州城的事，提前应对的结果。”
嘲风微微往后靠，轻笑道：“吴老，通知下去，让各宗门的探子都警醒着点，今天扬州城有乐子看了。”
孙府书房，孙秀早已起床坐定，倒不是因为今天扬州城内暗流涌动，而是她一贯如此。
卯时不到起床洗漱、吃早饭，基本上每天卯时三刻前就能开始一天的工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过年休息一天，其余日子皆如此。
巨人夏九九，站在门口，抱着半个西瓜在那啃。
孙秀皱着眉翻阅着呈上来的情报，询问道：“昨晚扬州城里发生的事情你知道吗？”
巨人点点头，三口便消灭了手中半个西瓜，又不知道从哪掏出好几个枇杷，一口一个的往嘴里扔，含糊不清地回答：“知道一点，不是什么大事，翻不了天。”
孙秀也没在意，似乎非常相信眼前之人的话。
随后突然想到什么的夏九九，说道：“小姐昨晚又没回来，需不需要派人去找找？”
孙秀停下手中的笔，问道：“第三天了？”
“已经第五天了。”
“暗中保护的府上高手可有传回来什么消息。”
巨人摇头回答：“一切正常。”
孙秀笑了笑，继续动笔：“那便无碍，那丫头外表看着文静雅致，其实骨子里主意大的很，性子极烈。这个世界上能压得住那孩子的人可没几个。这么久没回来，你更应该担心的是扬州城里又有哪个倒霉的家伙要遭灾了！”
夏九九也会心一笑，又掏出个苹果来继续啃。
而和孙府安静的氛围截然不同的是此刻的督武司，自从昨晚戒严扬州城以后，局势急剧恶化。
城中各个方向都爆发了大量平民中毒的案例，甚至不少守城官兵都有严重程度不一的中毒者。
万幸的是，在徐夫人检查后发现这种红血虫毒虽然传染极快，但并不是马上发作的，一般中毒后第七天才会毒发身亡。而大部分的中毒者都是四天前中的毒。
这也是为什么那凶犯会给督武司三天期限。
暴脾气的公孙赞猛地一拍，直将督武司门口的石狮子拍成齑粉。
他冷笑道：“灵丹宗的人好胆啊！居然敢对整个扬州城的人下毒。真不担心整个大夏围剿他吗。”
此时突然有信鸽飞来，于辰接过情报，说：“督武使大人，一组的弟兄查到了，劫暗狱的是金重阳的弟子嫪海，其中还有混元银手的帮忙。”
“现在人在何处！”
“最后有人见到他们是在东南角的红庙附近。”
公孙赞刚要下令，却被一旁的徐夫人打断。
“督武使大人，那凶徒好抓，但是这毒漫全城可是不好解啊！即便按照要求在三天内找到控神铃，那也不可能同时解了这百万人口的红血虫毒，看来嫪海一开始便是抱着牺牲扬州城广大百姓去的！”
“即便四组成员全力炼制解毒丹或者药材足够，三天内也做不到让几百万的平民服下解药！届时恐怕整个扬州城会十不存一！”
“将百姓疏散出去可还来得及？”
徐夫人摇头：“红血虫毒传染极快，贸然疏散恐怕对整个江南一带都是祸患。”
公孙赞叹了口气，他的指节捏得咯咯作响，苍老的面容在刚升起的阳光下泛着寒光。他忽然抬手划开掌心，任由鲜血滴落在石阶上：“传令四组，即刻熔炼本座的血脉制药。”
徐夫人大惊失色：“元婴修士的纯阳精血虽能压制毒性，可您一个人的体内...”
就和妖兽的骨肉精血可以入药类似，修士的体内因为长期受先天灵气洗刷，全身上下同样也都大补之物！越是高阶修士，血液中存储的灵力越接近天地本源，也就越对阴邪类毒素有天然的压制效果。
只不过精血一是个人的精气源泉，本就不是可以随便抽取的，而且最重要的是一个人总共才有多少血液？谁经得起这么抽血？到时候精血亏损的多了，轻则，损耗元婴根基。重则，直接断了修行之路！
公孙赞突然放声大笑，周身腾起赤红气劲：“灵丹宗既敢用虫毒，本座便以血攻毒！看看是老子的纯阳精血厉害，还是他们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高明。木心！”
“属下在！”
“你带白永贞和于辰会会那位金重阳的高徒。”
公孙赞扯下腰间青铜令牌掷在地上，令牌竟如活物般钻入土中：“传令一组，启动朱雀焚城阵——派人去各丹药坊收解毒丹，若是有找借口推托的，本座要拉这帮权贵和修士给扬州城所有百姓当垫背！”
众人倒吸冷气，这分明是玉石俱焚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