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牧没去见薛明宗，却选择见了另一个人，卢方！
无他，卢方就快死了。
临死之前要单独见他一面。
陈牧思虑良久，还是命人将其带进大堂。
多日苦囚生活，卢方衣着自是十分狼狈，毕竟庆王都没好待遇，何况是他。
不过饶是如此，老家伙带着镣铐，迈着官步，徐徐而入，依旧身躯笔挺，须发梳拢的整整齐齐。
若非面色蜡黄，双唇青紫，还真有几分昔日尚书风采。
陈牧命人给其搬了把椅子，轻敲惊堂木
“卢方，事到如今，你可愿招？”
卢方微微点头，在差役的搀扶下坐好，动了动，轻轻吁了口浊气，道：“你就是陈牧？果然英雄出少年，冲儿眼拙呀”
陈牧没接岔，摆摆手让所有人退下，看着眼前的老者，心中莫名的有些心虚。
此人落得如此境地，固然有其自身原因，自己却是最重要的推手。
其一子一女，一个直接死于其手，一个母女二人深陷教坊司，
可谓一天二地恨，三江四海仇！
这样的老人坐在他面前，该如何面对？
正面应对！
陈牧脸色一沉，将惊堂木一拍，喝道：“卢方，你身为朝廷重臣，非但不思忠君报国，反而图谋造反，勾结鞑子害我百姓，致使生灵涂炭，苍生罹难，因你而死者不下百万！”
“我华夏自三代以来，数千年青史之中，未见有你这等大奸大恶之人”
“今还有何面目求见本官，你死后又有何面目见你的列祖列宗，更有何面目见太师与九泉”
人就是这样，往往越是心虚，越是疾言厉色。
陈牧铁青着一张脸，高声喝斥，句句都是大道理，妄图站在道德制高点上。
可惜卢方根本不吃他这一套，对陈牧的喝问不说置若罔闻，也是轻轻揭过。
“老夫如何，自有后人评价，今日老夫黄泉路近，来此就是想看看你”
“后起之秀呀”
卢方喟然长叹，看向陈牧的目光竟无丝毫恨意，仿佛透过这个年轻的巡抚，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老夫少时便有神童之名，族中和睦，家境殷实，科场顺遂，夫人也是青梅竹马的名门闺秀。
进入官场后更是如鱼得水，平步青云，一路高升到礼部尚书，首辅在望，大业可期”
“不想世间出了一个你，老夫一步错步步错，乃至到了如此境地”
“然人生不过一场豪赌，老夫愿赌服输”
“临了临了，总想看看到底输给一个怎样的人”
老卢方说的坦荡，可陈牧哪里敢信！
这么大的仇在这摆着，能放下就有鬼了。
决不能陷入老头的话语陷阱里！
管你几路来，我只一路去！
陈牧强行忍住追问的冲动，沉着一张脸喝道道：“卢方，你叛国投敌罪不容赦，若你还有一丝良善之心，将你所有同党交待出来，本官可向陛下请旨，宽恕株连之罪”
“否则，哼！”
卢方闻言一滞，随即手捋须髯道：“老夫有罪无党，所作所为皆为大明江山永固，百姓安康”
陈牧继续不搭茬，质问道：“卢方，本官问你，要据实回话，宁武关乃雄关要塞，为何轻易便被攻破，其守将游击将军虎威现在何处？”
前日陈牧接到一封书信，写信人竟然是已经致仕归乡的昔日内阁首辅程正庸。
程阁老在信中恳请陈牧寻找虎威下落。
因为此人是其当年在山东剿灭白莲教时的得力部将，朝廷将虎威认定为投敌，可他绝不相信此人会反叛朝廷。
用程阁老的话讲，虎威没那脑子也没那个胆子！
陈牧接到信后，命人审问俘虏之余，也问了韩叙这个事。
然而韩叙竟也不知道，当初吉王叛军进攻宁武关，一切都是卢方操持的。
叛军几乎未遇抵抗便轻易攻下了宁武关。
至于守将游击将军虎威，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如今见了卢方，自然要问个清楚明白。
“虎威？他死了”
“死在哪了！”
卢方缓缓摇了摇头，咳嗽了几声，擦了擦嘴角涌出的血迹，继续道：“当年他杀戮过甚，昔日的仇敌把他带走了”
陈牧眼角一跳，没忍住追问道：“你说的是白莲教？”
“对，白莲教”
“你...好”
陈牧咬着牙把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谈话的节奏必须自己掌控，否则老东西一定会给自己挖坑。
然而正因为有着强烈的警惕心，很多话便不敢问，不能问，那还谈什么。
再见了您嘞！
“既然卢尚书今日不肯交待同党，那就请回吧，来....”
“且慢”
卢方赶紧抬手阻止了陈牧，心里大骂：小犊子这脑袋是真难弄呀。
他这次来的确没安好心。
愿赌服输是真，黄泉路近是真，可这狗皇帝的帮凶，最大的祸首，又怎么能放过！
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东西小小年纪居然这么谨慎，根本不搭话头，愣是让他满肚子的算计说不出来。
真憋死老夫也！
卢方长叹一声，有些萧索道：“拿纸笔来吧，你说得对，老夫将死之人，保这些人也无用了，就再为大明做些事吧”
陈牧闻言大喜，立刻拍了拍手，在卢方惊怒的目光中，从后堂缓缓闪出了监军太监李和。
太监这东西，官员没有人喜欢，不过也许是因为吴瑾的原因，陈牧对太监还真没什么恶感。
而且有监军太监，有时候很多事，都很方便！
“李公公，卢尚书要交待同党，此事便交予公公了”
李和笑着点头，从公案上取过纸笔，道：“抚台放心，咱家必然记录周全”
“陈牧！”
卢方一改之前的淡雅模样，愤然站起怒斥道：“老夫只与你谈，这些阉狗不配与老夫讲话”
“不讲，你就带去坟墓吧”
陈牧冷笑一声，扭头边走，刚走出两步又回头补充道：“啊，对了，您老是叛贼，不会有坟墓的，国法有定，大逆者需挫骨扬灰，夷灭九族！”
“你.....”
陈牧没搭理卢方的怒吼，径直拂袖而去。
卢方想见见陈牧，其实陈牧也想见见他！
明里暗里的老对手了，亲眼看看丰收的喜悦，没人忍得住。
然而这不代表陈牧毫无准备，要李和在后堂听着就是一个保险，一旦有什么事，也好有个旁证。
之所以不用他人，就是因为李和是太监，是皇帝的人。
他的话皇帝会信！
自己一顿抢白，没让卢方把想要说的话说出来，明显后者有些急了，抛出了个诱饵引他上钩。
这时候不走是傻子！
明显老家伙要放大招，谁知道要抖搂出什么要命的东西，用来致他于死地。
陈牧边走边笑，感觉灰蒙蒙的天儿都晴朗了几分。
“老家伙，有什么坏水憋着吧”
……
卢方到底还是死了。
带着无数的秘密，死在了小小的静乐县衙。
李和将最后的供状递给了陈牧，其上大大的一个“冤”字。
墨迹淋漓，血迹斑斑。
“呵，他还冤上了！”
“陈抚台，卢方的尸体怎么处理？”
陈牧认真想了想，还是决定给卢方最后的体面。
“到底曾是国朝重臣，还是订口薄棺先行呈放，来日和吉王一起押入京城，由陛下裁决吧”
李和笑了笑，露出几颗白牙，赞道：“陈抚台，真仁义也”
“毕竟是故太师弟子，不看僧面看佛面吧”
陈牧负手而立，打量着自己的书房
两日里连续死了俩人，特别是蔡庸就死在此地，这房子如今怎么看起来有些晦气。
半夜不会有俩冤魂，来找自己索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