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片多族交汇的西疆之地,因中原王朝长期的实力优势,中原话早已成为诸族之间的通用语,许多没有文字的部族,其上层人物更是习惯用汉字来通信交流,既方便又能彰显身份。
谭威看着眼前这些穿汉服、写汉字且是汉人相貌的俘虏,心中的疑窦愈发浓厚,他断定这些人必然懂中原话和汉字,只是在刻意隐瞒,这点很奇怪。
陆惟君刚才的假意斥责,虽未让俘虏开口,却从他们细微的神色变化中印证了这一点,谭威沉思片刻,决定采用一种特殊的审问方法,“沉默审问法”。
这种方法是他小学时从班主任那里习得的,当年班主任就是用这种长时间的沉默注视让犯错的他最终低头认错。
此刻他搬来一把椅子坐在俘虏关押处的栅栏前,目光如箭地盯着那几名俘虏,一言不发。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起初俘虏们还能强装镇定,可随着谭威的注视越来越久,他们的眼神开始躲闪,额头渐渐渗出细密的冷汗,脸上也露出了不安的神色,原本紧绷的身体也不自觉地放松下来,显然心理防线正在被逐渐瓦解。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谭威见时机成熟,终于开口,语气冰冷地断定:“你们根本就是汉人,何必装作听不懂中原话的样子?”
随后他话锋一转,用祖宗尊严来刺激他们:“身为汉人,却帮着满清攻打自己的同胞,可笑的是满清还不把你们编入八旗,这种里外不是人的行为,与走狗何异?对得起自己的祖宗吗?”
这番话如同一把尖刀,直刺俘虏们的内心。
一名性子急躁的俘虏再也忍不住,猛地站起身,怒视着谭威,咬牙切齿地说道:“士可杀不可辱!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求速死!”
他的口音虽然有些怪异,带着明显的地方腔调,却确确实实是汉话,彻底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谭威见状,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容:“你连当走狗都没有尊严,还敢谈什么速死的资格?满清不过是把你们当炮灰利用,你们却心甘情愿为他们卖命,简直愚蠢至极!”
这番话彻底激怒了那名俘虏,他涨红了脸,激愤地反驳道:“我们才不是走狗!图尔特部原本就是中原子民,可中原朝廷早在数百年前就抛弃了辽东的我们,任由我们在塞外颠沛流离!如今我们是独立部落的勇士,既不属于大明,也不臣服于满清,我们只是为了自己的部落而战!”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眼中满是委屈与愤怒,显然对中原朝廷积怨已久。
谭威心中一动,没想到这些俘虏竟来自这样一个特殊的部落,但他并未被对方的情绪所影响,反而继续强调:“就算朝廷曾经抛弃过你们,可你们身上流着的炎黄血脉永远不会改变!你们的祖宗是汉人,你们的根在中原,如今却拿着武器对着同宗同族,这与走狗又有什么区别?”
他故意再次抛出 “走狗” 这个话题刺激对方,就是想让俘虏在情急之下透露更多关于图尔特部以及他们与满清之间关系的信息,为后续应对提供更多线索。
那名性急的俘虏果然中计,被谭威的刺激激得失去冷静,急忙辩解道:“我们绝不是走狗!图尔特部当年被皇太极率领数万清军围攻了半年,部中仅有八千可战之兵,虽然拼死击退了清军,却也损失惨重,元气大伤。如今暂依满清不过是为了生存,等部落恢复元气,定会脱离他们的控制!”
他说得急赤白脸,一旁另一名俘虏见状,连忙用脚悄悄踢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再多说,可已经太迟,关键信息已然泄露。
谭威心中暗惊,没想到图尔特部竟有八千可战之兵,照此推算,族人数目或许超过十万,更难得的是他们还未完全胡化,保留着汉人根基。
这样一支力量若能拉拢过来,对稳固西疆将大有裨益。
他当即改变策略,语气缓和下来,提议道:“我知道你们部落将士阵亡众多,我打算带你们三人去安葬图尔特部的阵亡军士,让他们入土为安。”
这番话果然撼动了三名俘虏,他们眼中闪过感激与动容,不再抗拒,在经过谭威的立碑安葬的承诺后,纷纷报上姓名:“于得海”“于得水”“吕长生”。
谭威听到 “于”“吕” 二姓,立刻说道:“这两个姓氏都是中原大姓,你们分明就是汉人子弟,何必再隐瞒身份?”
于得水见谭威如此敏锐,知道再也瞒不住,索性放下戒备,缓缓道出了图尔特部的来历:“都督说得没错,我们图尔特部是宋元时期江南五族士子的后裔。当年因朝廷党争作乱,我们的先祖被发配到辽东,从此远离中原。宋元灭亡后,我们便成了辽东的弃民,百年来只能在塞外艰难求生。”
他思虑了一下继续说道:“为了保留汉人血脉,我们一直与辽东汉族世家联姻,同时在诸胡部落间小心翼翼周旋。后来先祖于英、吕贵晟率领部众大败瓦剌入侵,救下了不少辽东部族,才被辽东诸族认可,曾被明皇赐名‘图尔特部落’,意为‘读书认字的勇士’。可如今满清势大,在辽东大肆屠戮汉人土着世族,我们部落为了自保,只能伪称蒙古部落,才被满清收揽编入蒙八旗包衣,侥幸逃过一劫,没有被赶尽杀绝。”
说到这里,于得水的声音中满是屈辱与无奈。
谭威听得心中沉重,又追问此次来袭的具体人数。
于得海低着头答道:“此次随哈什纳前来的图尔特部士兵共有两千人。”
谭威闻言,脸色瞬间变得凝重,想到这两千名拥有汉人血统的勇士,最终却倒在了同是汉人的圭圣军刀下,他痛心疾首地说道:“这哪里是什么对敌作战,分明就是骨肉相残!满清真是歹毒,竟让我们汉人自相残杀!我发誓,定会严惩那些逃跑的清军将领,为死去的图尔特部将士报仇!”
这番话彻底突破了三名俘虏的心理防线,他们本就为阵亡的同胞悲痛不已,此刻听到谭威的承诺,积压在心中的委屈、愤怒与悲伤瞬间爆发出来,三人再也忍不住,当场嚎啕大哭。
他们一边哭,一边念叨着阵亡袍泽的名字,泪水混杂着尘土淌在脸上,满是绝望与无助。
在场的陆惟君和马玉也被这悲伤的气氛感染,神色凝重地站在一旁,心中对满清的狡诈更是多了几分愤恨。
于得海抹了把眼泪,哽咽着向谭威补充道:“都督,图尔特部此次随军的指挥官吴将军已经战死了。那个清军爪牙哈什纳,就是那个使大斧的马贼头子,在圭圣军冲营时根本不管我们死活,带着他的四百心腹马贼先跑了!若不是他临阵脱逃,我们也不至于败得这么惨。”
谭威闻言,眉头紧锁,心中感慨不已,哈什纳果然不改马贼本性,向来是有利则图、遇险则逃,如今他带着残部从辽东逃窜到河西,手握四百老匪,又熟悉边境地形,早晚会山呼千万匪徒,恐怕会成为河西地区新的祸患,日后必须多加提防。
谭威又详细询问了清军此次出兵的具体部署与后续可能的动向,于得海三人知无不言,将自己所知的情况尽数告知。
待问清详情后,谭威让人取来三套圭圣军军服给三人换上,打算带着他们一同前往城外战场查看。
三人虽身上带伤,行动略有不便,但翻身上马时却展现出精湛的骑术,动作利落干脆。
于得水抚摸着战马的鬃毛,叹息道:“自古胡族争夺辽东土地便异常惨烈,图尔特部夹在诸强之间,若不苦练骑射,早就被吞并了。骑术和箭术,就是我们活下去的根本。”
一行人很快抵达内圈战场,圭圣军士兵已连夜展开清理工作。
只见阵亡的图尔特部将士尸体都被盖上了白布,由军士们小心翼翼地抬着运往城内安葬,动作轻柔,带着对死者的尊重。
而另一边的清军马匪尸体则堆积如山,层层叠叠,暗红的血水顺着地势流淌,在地面汇成一条条蜿蜒的小溪,散发着刺鼻的腥气。
天空中,十几只秃鹫盘旋不去,时不时发出几声刺耳的鸣叫,等待着享用这 “盛宴”,整个战场弥漫着一股悲凉而肃杀的气息。
于得海三人看到那些盖着白布的尸体,脚步瞬间顿住,眼中再次泛起泪光。
他们缓缓走到尸体旁,默默跪地,对着同胞的遗体深深叩拜,口中低声念着部落的悼亡之词,声音沙哑而悲痛。
负责掩埋的军士见状,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静静站在一旁,给他们留出祭拜的时间。
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战场上,却驱不散那浓重的哀伤。
谭威不忍再看这悲伤的场景,转头眺望绝漠河西岸,只见河西岸的田地里,百姓们正忙着清理水渠,他们大多是此前参与过浚县淤田修整的农夫,动作熟练而有序。
不知是谁起了头,田埂上传来阵阵山歌,曲调类似中原的信天游,悠扬而质朴,充满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看着眼前这幅百姓劳作、歌声悠扬的画面,谭威心中竟生出一种战争已经远去的错觉,仿佛刚才战场上的惨烈从未发生过。
然而这份短暂的宁静很快被打破,身后传来于得海三人压抑的抽泣声,那声音里满是失去同胞的痛苦与无奈,如同一把锤子,狠狠敲在谭威的心上。
他猛地回过神来,才意识到战争的创伤从未真正消失,它就刻在这些幸存者的心里,刻在这片被血水浸染过的土地上。
所谓的和平错觉,不过是片刻的自我慰藉罢了。
吕长生望着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双肩不住颤抖,泪水顺着脸颊滑落,那是他的堂兄,此次随军出征却不幸战死。
谭威看在眼里,心中泛起恻隐,当即对身旁的亲卫下令:“立刻将图尔特部军士的尸体与满清人的分开存放,再调一批白布过来,找一处地势高的地方妥善安葬,绝不能让他们死后还受委屈。”
稍作思索,他又补充道,“不如直接将他们葬入羟县城内,城内地势高,既能防水淹,又能避开塞外寒风,让他们在城中安息。”
于得水听到这话,激动得再次跪地磕头,声音哽咽道:“多谢都督体恤!我代图尔特部全体族人谢过都督大恩!”
磕完头他才想起还不知眼前这位仁厚的都督姓名,便小心翼翼地询问:“敢问都督高姓大名?我等也好铭记这份恩情。”
谭威坦然相告:“我姓谭,名威。”
于得水久居辽北,满清刻意将消息隔绝,他们对 “谭威” 这个名字并不熟悉,只默默记在心里,想着日后定要让部落族人知晓这份救命之恩。
陆惟君早已领会谭威招纳图尔特部的意图,见谭威安排妥当,立刻上前说道:“都督,属下这就调五十辆运粮马车和两百名军士过来帮忙安葬,确保将士们风风光光入土为安。”
谭威点头赞许:“如此甚好,务必妥善安排,莫要出任何差错。”
陆惟君领命而去,很快便调来了马车和军士,战场上传来马车轱辘声与军士们搬运尸体的脚步声,一切都在有序进行。
谭威与陆惟君随后返回县城,刚走到城门处,便见一名短波的通信兵快步跑来,脸上满是喜色:“都督!陆将军!塘州传来捷报!徐悠将军已顺利占领塘州城!颉永羌将军率领坎军用战车构筑野战阵地,成功阻击了武佑城可萨勃勃的可萨军!”
通信兵顿了顿,语气愈发激动,“可萨骑兵轮番冲击了数次,都被坎军的战车阵击退,共遗尸近四百具,而咱们坎军伤亡不足五十人!”
“好!太好了!”谭威闻言,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连日来的紧绷情绪终于得到缓解,“徐悠和颉永羌干得漂亮!这下塘州稳固,西疆局势又稳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