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总带着股黏腻的腐气,青石板缝里渗出的水痕蜿蜒如血。秦淮河上的画舫挂着褪色的灯笼,在暮色里摇晃出朦胧的红,恍若无数只垂泪的眼睛。我在码头当纤夫的第三年,亲眼见到了那些不该见的东西。
那是个暴雨倾盆的傍晚,河面上突然飘来艘乌篷船。船身裹着浸透的黑布,船舷雕刻着诡异的双鱼衔尾纹,不见船桨,却逆着水流缓缓靠岸。船篷掀开时,露出个身着素白长衫的男子,他面色苍白如纸,眼尾点着一抹猩红,像是用朱砂描的。
\"劳驾几位,帮忙拉船去对岸。\"他的声音像是从水底浮上来的,透着股刺骨的寒意。码头上十几个纤夫围过去,却在触到船舷的瞬间僵住了——那船身冰冷刺骨,黑布下隐约传来铁链拖拽的声响。
\"这船有鬼!\"有人喊了一嗓子,众人作鸟兽散。我却被那男子叫住,他递来锭足金元宝,指尖凉得像块冰:\"你留下,事成再付十倍。\"我攥紧元宝,想起家中卧病的母亲,咬咬牙应了。
船行至河心,暴雨突然停了。月光穿透云层,照得河面泛着银白的光。我这才看清,船尾不知何时站着七个披麻戴孝的人,他们低垂着头,蓑衣下露出半截青白的脚踝,脚不沾地,就那样悬在船尾。船中传来阵阵哀嚎,像是有人被生生剥皮。
\"莫回头。\"白衣男子不知何时到了我身后,他呼出的气带着腐肉的腥气,\"拉你的纤便是。\"我握紧纤绳,指甲几乎掐进掌心。纤绳另一端不知系着什么,重得超乎想象,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拖拽千斤巨石。
夜色渐深,河面飘来雾气。隐约间,我听见岸边传来熟悉的呼唤声:\"阿柱!阿柱!\"那是母亲的声音!我忍不住回头,却见岸上站着个佝偻的身影,披头散发,浑身是血。母亲的脸肿胀得不成人形,她伸出布满尸斑的手,指甲长得快要折断:\"儿啊,救救娘......\"
我刚要开口,脖颈突然被勒住。白衣男子不知何时缠上了我的背,他的脸贴着我的耳畔,嘴里爬出黑色的蛆虫:\"我说过,莫回头。\"我这才发现,手中的纤绳不知何时变成了手腕粗的铁链,链上锈迹斑斑,还粘着碎肉和毛发。
船终于靠岸,对岸是座破败的祠堂。门楣上\"往生堂\"三个金字泛着诡异的光,门前摆着七口漆黑的棺材。白衣男子将七个元宝拍在我手里,他的手掌没有纹路,皮肤下隐约可见青黑的血管在蠕动:\"三日后子时,再来接货。\"
回到家,母亲正在灶台前烧火。见我回来,她转头笑了笑,眼白却布满血丝:\"儿啊,这元宝烫手得很呢。\"我这才发现,元宝表面竟渗出细密的血水,在地上晕开暗红的痕迹。
三日后,我壮着胆子来到码头。这次河面上停着七艘乌篷船,每艘船都裹着黑布,船舷上的双鱼衔尾纹像是活过来般游动。白衣男子站在最前面的船上,他身后跟着密密麻麻的\"人\",个个身形佝偻,脖颈上套着铁链,赤脚踩在水面上,激起的涟漪都是黑色的。
\"这些都是阴阳纤人。\"白衣男子抚摸着船舷,黑布下传来此起彼伏的呜咽,\"他们生前欠下阴债,死后便要永为纤夫,拖拽亡魂往来阴阳两界。\"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指甲深深刺进肉里,\"你既收了我的钱,便也是其中之一了。\"
祠堂的门轰然洞开,里面涌出无数黑影。我这才看清,祠堂供桌上摆满了牌位,每个牌位前都点着白烛,烛泪淌成血红色。黑影们排着队上了船,他们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眼球挂在脸颊上,却都沉默地走向船舱,像是早已习惯了这般痛苦。
我想要逃跑,却发现双脚像被钉住般动弹不得。白衣男子将铁链套在我脖子上,冰凉的触感顺着脊椎爬上后脑:\"好好拉纤,等还清了债......\"他突然凑近,嘴角咧到耳根,露出满嘴尖利的牙齿,\"哪有什么还清的债?\"
不知过了多久,我麻木地拉着纤绳,在秦淮河上往返。白天,我是码头普通的纤夫;夜晚,我便成了阴阳纤人,拖拽着亡魂前往往生堂。我见过因难产而死的妇人,她怀中抱着青紫的婴儿;见过被水鬼拖下水的孩童,他的草鞋还挂在岸边的芦苇上;见过含冤而死的书生,他的长袍上还沾着刑场的血迹。
有一日,我在亡魂中看见了母亲。她依旧穿着那件打满补丁的粗布衫,只是脸上的肿胀消退了,眼神里满是愧疚:\"儿啊,娘不该拿那钱......\"我想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喉咙早已被铁链勒得溃烂,只能发出含糊的呜咽。
母亲的手穿过我的身体,她的指尖带着人间的温度:\"别怨娘,是那白衣人说,只要你拉满七七四十九趟,就能重获自由......\"话未说完,她便被一股黑雾卷走,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从那以后,我数着每一趟行程。当第四十九趟船靠岸时,白衣男子却不见了踪影。祠堂的门敞开着,里面空无一人,只有满地熄灭的白烛。我解下脖子上的铁链,发现它早已锈成了齑粉。
黎明的曙光洒在河面上,我跌跌撞撞跑回村子。推开家门,母亲正坐在灶台前熬药,晨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脸上,泛着柔和的光。\"回来啦?\"她笑着盛了碗药递给我,\"这药苦,娘给你备了糖。\"
我端着药碗的手不住颤抖,碗中药汁漆黑如墨,表面却漂浮着七片金箔,在阳光下折射出诡异的光。身后传来铁链拖拽的声响,白衣男子的笑声在耳边回荡:\"债,哪有还清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