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乐乐僵立在原地,垂在身侧的拳由于攥得过紧,微微发着抖。
他接收到顾博士看垃圾一样的眼神,却没移开目光,硬生生把中天的太阳站到了西斜,全程像个雕塑般分毫未动。
哪怕那么努力了,他还是得不到哥哥的爱啊。
从海岛出来后,他从江亦之那得到了有关舒缓药剂的造假资料,剑锋直指江怀祯,他知道这是顾淮的手笔,但他太恨江怀祯了——
于是他把这份资料,加上自己这些年整理下来的罪证,直接呈报给了最高检察局,审查过程毫无阻碍,顺利的像被设计好一样。
江怀祯进去后,他亲手了结了那个孩子,那个被江怀祯视为可延续‘江家兴盛百年’气运的男孩,更是江怀祯对他施暴的罪证。
那是他的孩子,而他长期以omega之身伪装Alpha,腺体和身体已经受到了不可逆转的损伤,此刻他的腺体空空如也,已然被他毫不犹豫地割掉了。
或许从他自海岛实验室转身而走的那一刻起,就失去了和顾淮竞争的资格。
他没能阻止顾淮带走厉时安,他必须去把江怀祯绳之以法。
半晌,江乐乐轻轻吐出一口气,最后留恋地向上看了一眼。
他终于动了,少年像是在这漫长的煎熬中凝成了什么易碎的陶瓷,转身时仿佛能听见他轰然裂成碎片的脆响。
江乐乐机械地走,不甘地想——他太年少,又过分贫穷。
这世界于他过于苛刻,假使上天让他早出生十年,假使上天肯赏他个正常的身份,假设上天让他分化成哪怕是一个beta,他也一定不会放过这样好的omega。
他在最无能为力的年纪,遇到了惊艳他一生的人。
江乐乐失神地抬起手,感受着仲夏灼热的光,缓缓收拢五指。
可掌心空空如也,光是抓不住的。
他知道厉时安不是他的太阳,可有一瞬,那束光确实照在了他的身上。
温暖了他永夜的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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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气氤氲的眸恍惚瞥到了个熟悉的背影,厉时安蓦地紧张起来,顾淮疼地倒吸一口冷气,拍了把omega臀肉:“放松。”
厉时安却突然往上爬,顾淮皱了皱眉,虎口扣着人胯骨不许:“闹什么?”
旋即他被欲望蚕食的大脑闪过丝清明,顾博士若有所思往楼下一瞥,他适才太投入,完全忘记了江乐乐的存在,这人还没走?
他其实是知道江乐乐一定会来的,这少年每天派人跟着他,就为了见厉时安一面,他素日懒得处理,却也不能真的如他所愿。
厉时安是他的omega,他必须让江乐乐掐掉这个危险的念头。
否则他不介意斩草除根。
厉时安正对着顾淮,被男人高大的身躯完完全全笼罩,从他的角度近乎只能看见顾博士健硕的胸肌,视野大半被遮挡,不然他也不会刚发现江乐乐。
以顾淮的占有欲,他相信江乐乐什么都没看见,但接下来他都有点心不在焉,想着那个可怜的少年,连顾淮在他耳边的安抚都没听清。
直到下颌传来痛意,身躯猛地一颤,他在顾淮的身上抓出几道血痕,才对上男人危险锐利的目光,顾淮咬着他的唇,吐息灼热:“想什么?”
厉时安摇摇头,他在顾博士抢夺伴侣注意力般的变本加厉下意识混沌,却仍旧难以集中,顾淮突然停下了。
“……”,男人沉默地看他半晌,草草了事,然后捏了捏他的脸颊,说:“里面有浴室,去洗洗吧。”
厉时安指尖一颤,垂着眼小声:“阿淮…”
他好像不仅败了兴,还惹人生气了。
顾淮抿了抿唇,帮他蹭了蹭唇角的涎液,嗓音还透着情欲的哑,声调却是平淡的:“要我帮你洗吗?”
厉时安摇摇头,抱着衣服逃也似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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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出来时,顾博士正叼着根烟出神,没点。
顾淮很少抽烟,他一向是克制而隐忍的,因此只是叼着烟蒂,碾开里面的烟草,任凭淡淡的草木气息蔓延口腔。
厉时安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站在离他三丈远的门前不动了,眼巴巴瞅着。
顾淮撩起眼皮,瞅他一眼:“过来。”
他抱起omega放在桌子上,上面特意垫了个小垫子,不会太冷,随后就仰靠下去,仰视着厉时安,问:“刚刚在想什么?”
“阿淮,你…”厉时安犹豫地看着顾淮身下,这人明显没尽兴,顾博士被他看得呼吸一窒,咬牙:“厉时安。”
好凶。厉时安默默吐槽,他慢吞吞跳下去,半跪在椅子旁想抬手去够顾博士刚系上的腰带,顾淮眉头紧簇,拦住他:“不用。”
“你坐好,告诉我,刚刚在想什么?”
他又把人抱回去,揉了揉他刚刚碰到地板的膝盖骨,加了句:“以后不必为我做这种事。”
厉时安咬了咬唇,声若蚊呓:“我,我自己愿意的。”
“……”,顾淮看他半晌。
厉时安脸热得很,小声回答顾博士刚刚的问题:“我…在想,他一个omega,江怀祯倒台后会不会有危险?”
顾淮这次没再靠着椅子离人那么远,而是微微俯身,左臂搭厉时安腿上,右手把玩着omega的手指骨,他突然有点后悔把江乐乐的事都和他说了,包括江良是他的人这件事,导致omega对同性别的江乐乐生出了类似怜惜的情绪来。
他微挑眉梢,好笑道:“你对江乐乐有什么误会?”
能逆风翻盘扳倒江怀祯的omega,会是什么良善之辈?
“江良已经不会为我办事了,我们的交易结束了,今后他对江乐乐如何,全看江乐乐自己,”顾淮说:“而且马上就要没有omega这种性别了,信息素的压榨和依赖也将不复存在,你忘了?”
他捏着厉时安的粉色指节,神色无奈:“尽管不想承认,但这小崽子今年刚十九岁,抛却omega性别的束缚,他是个男性。”
更是Abo性别红利消失的第一批受益者。
厉时安被他捏得有点痒,蜷了蜷指尖,他终于不再纠结江乐乐的安危,转而担忧地看着顾淮:“阿淮,我一直没问,你就这么坑了所有人,不会被报复吗?”
顾淮新奇地看着omega:“报复,谁报复我?”
“秦家?闻家?还是你哥?”他无甚在意地笑笑,说:“秦利民老了,他管不了我,至于秦重——”
“他还需要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秦家树大招风,如果不是得益于腺体学的时代红利,又有我明牌表示站队秦家,秦重没那么容易当上元首。”
“尽管我最后没和他统一战线,却也不是没出力。”
“信息素消失后,秦重有很长一段时间都需要我,因为闻谨会当上总议院院长,”顾淮勾了勾唇:“这就是我换给闻家的条件。”
原本这件事没这么顺利,可谁让闻谨闻大部长有私心呢?他始终接济着城外那批被时代遗忘的弃子——被秦重打败的那批反叛军。
他们终年受’信息素诱导剂‘后遗症煎熬,痛不欲生,闻谨着实根正苗红,是为大义舍小利之人,在顾淮答应他还回本该属于闻家的议长之位和承诺了信息素消失那批反叛军将重获新生后,毫不犹豫顶下了来自闻家的压力。
如此一来,秦重不会向总议院放出太多实权,却也没办法完全掌控政权,他在二者之中形成一个微妙的平衡,自然乐得坐山观虎斗。
“至于你哥哥…”顾淮长叹:“他想孤注一掷地毁掉所有的Alpha,但假设能让信息素消失,也未必不是更好的选择。”
顾博士摇了摇头,他看着厉时安:“如果真的能毁掉所有Alpha,帝国势必会来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洗牌,固有的阶级会以摧枯拉朽的方式化为齑粉,新的制度将出现,但谁也不知道新的制度会不会是旧的循环。”
“何况我们安安不是不忍见生灵涂炭,血海尸山吗?”
厉时安眨了眨眼,没应声。
“如今这样也好…尽管大部分权柄依旧被秦、闻两家垄断,但至少没有了信息素的生理性压迫,闻谨也是难得大公无私的好官,未来的路道阻且长,且行且看吧。”
“过段时间我会向总议院提议,将议员的位置下放到基层,也会给原本的omega、beta一定席位,你有从政的意愿吗?”
“我…我可以吗?”厉时安愕然,他没想到顾淮居然有这个打算。
顾淮颔首,他显得理所应当:“可以,你的文章我看过,措辞犀利、见解独到,到时候先去传媒和新闻那边试试。”
“!!!”
身份代表了地位,地位滋养了权力,权力拨动了利益。
不必依附他人而获得社会身份,曾经是多少omega做梦都求不到的东西,也是他坚持omega平权的最终诉求。
厉时安鼻尖涌上一股酸意,他情不自禁抱住顾淮,哑声:“可以吗?是…所有omega都可以吗?”
顾淮知道他在问什么,男人温和笑笑,珍重地在他眉心一吻,他说:“以后不会有omega这个性别了。”
“他们和Alpha一样,都是帝国的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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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木葱茏,八月未央。
厉时安香汗淋漓,正戴着护目镜在靶场练习射击,顾博士一早给他注射了消解信息素的药剂,失去了腺体的作用和抑制,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涌现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好似全身经络都活了过来,每天有用不完的能量。
不久前他作为omega代表入驻帝国总议院,逐渐忙碌起来,一切步入正轨,他再次点射一击,九环。
厉时安长呼口气,计算着时间,顾淮应该也快回家了,毒雾事件结束后,他们就搬来了总议院附近的高档别墅区居住,每天上下班比较方便。
顾博士在别墅外的院落为他搭了个露天射击场,如今他用起枪来越发顺手。
他摘下护目镜,脱掉手套,又把机械归位,活动了下筋骨就往屋内走去。
保姆已经做好了饭,顾淮偶尔工作比较忙的时候餐食都是交给佣人打理的,但顾大议员不喜欢家里有外人,因此基本做完饭保姆就会离开。
此刻只有一桌子热腾腾的饭菜和空空如也的别墅,厉时安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忍不住拿出手机给人发消息:“还没回?”
“马上。”
顾淮的消息很快传来,紧接着传来门锁转动的声音,厉时安眼前骤然一亮,欣喜地跑过去,顾博士放下公文包,伸出手摸了摸omega的发丝:“今天临时有个会,回来晚了些,让老婆久等了。”
他弯下腰,略显歉意的在厉时安唇边印下个轻柔的吻,一触即分,却让厉时安有点不好意思。
尽管已经同居了有一段时间,他还是不能习惯顾淮这种无时无刻释放魅力勾引他的行径,他有时候觉得这男人就是个魅魔。
顾淮换好衣服,好笑地拉过他的手:“愣着做什么?不吃饭?”
“吃!”厉时安觉得自己落了什么都不能落了气势,于是跳起来主动回了个吻,然后逃也似的坐回餐桌前,欲盖弥彰地打量起满桌的菜。
顾博士呼吸微顿,没计较厉时安这奇怪的争强好胜,他走到餐桌前,习惯性先伺候厉时安换上围裙,再重新布一遍菜,把厉时安喜欢吃都放到人面前。
随后他才坐下来,这顿饭吃得温馨又和谐,收拾完碗筷后,顾淮皱着眉看厉时安手上磨破的皮肉:“不是带了手套?”
这是练枪留下的,这段时间厉时安练习格外努力,近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厉时安眨了眨眼,无辜道:“练枪哪有不磨手的呀。”
顾淮眉心的沟壑依旧没平,看那模样厉时安怕男人下一秒就说什么别练了之类的话,他用被顾淮握住的手指轻轻刮了刮顾议员的掌心,引得男人抬头看他。
他嗓音柔软,带点讨娇的味道:“顾淮哥哥真好,还记得我说过想要学枪。”
高架桥枪战时,他曾说过想学枪,当时他说的声音很小,顾淮也没给什么反应,如今这么长时间过去,他没想到顾淮居然听见了,还一直记在心里。
想着,他又强调了一遍:“顾淮哥哥记性真好。”
无事献殷勤,顾淮哼笑,捏了把人鼻尖:“让你练,让你练还不行?”
“明天我有空,陪你练。”
“真的!?”厉时安惊喜。
“嗯,真的。”顾淮视线落在他细嫩的皮肉上那点伤痕,突兀极了,他心疼地皱了皱眉,旋即他目光向上移了移,突然说:“你说我记性好,那你还记不记得自己答应过我什么?”
“什么?”
顾淮之前和他摊牌身世那次就问过他‘记不记得答应过他什么’,那时候厉时安没来得及多想,这会看见顾淮目光所及,骤然反应过来了:“我,我……”
那是一颗蓝宝石钻戒,在夕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如梦似幻。
顾淮笑笑,男人忽然站起身,单膝跪在厉时安面前,掌心托起他的指尖,庄重地在那颗蓝宝石钻戒上一吻,眸光盈盈:“那我再问一遍好了。”
“厉时安,你愿意嫁给我吗?”
他手上的同款钻戒和厉时安手上的蓝宝石钻戒交相辉映,像一对亲密无间的璧人。
厉时安指尖蓦地紧绷,心脏生出过电般的酥麻,今日晚霞灿若黄金,将顾淮的面庞衬得温柔又浪漫,他喉头突然一哽,一字一顿:“我愿意。”
他用力回握住男人的手,在漫天霞光中,款款和顾淮对视。
顾淮笑了,厉时安被这笑晃了眼,或许是霞光太美,或许是爱意太深,总之顾淮的这个笑在他眼前被无限拉长,像电影里刻意放慢的镜头。
重逢后,他还从未在顾淮脸上见到这样灿漫澄净的笑,好似能将一切苦难消融,一切过往消解——千帆过尽,仍是少年。
这一刻,他认识的顾淮哥哥回来了。
厉时安眼眶泛酸,突然被泪水模糊了视线,在朦胧的暖色光影中,他听见顾淮对他说:“安安,我欠你一场盛大的婚礼。”
这场婚礼,迟了五年。
而我们还有很多个五年。
我们——
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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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