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黎明的晨曦照亮大同城时,大同西门缓缓打开,约三百名全副武装的兵丁带着五百名不着甲的军士、匠户向水口堡而去。
巡抚直属的标兵营参将贾鉴一马当先,他属于边将世家,对军事颇为精通,五堡计划的头一批水口、宣宁两堡建筑工程由他总负责。
两堡距大同城约一百二十里,建筑军兵和匠户每次带上足够粮草前去工地干三日活,再回城取粮并休息两日。
自太祖高皇帝定鼎以来,持之以恒地对草原上的鞑子部落进行铁器封锁,草原上无论是臣服的、半臣服、不服的部落都已经很难找到一副铁甲绵甲,甚至于箭头都是骨头磨成的,少得可怜的铁全用在刀、枪头上。半服不服的草原部落已经沦为彻底的经济马匪,不复有政治诉求。他们所恃的唯有机动性超强,来去如风,抢一把就跑。
一般来说,三百全副武装的明军足以打败一千多鞑子;五百明军结成车阵,铳炮打放,弓弩齐射,五六千鞑子也吃不下,所以贾参将也很安心。
水口堡位于一座小山之上,卡住一条通往大同的道路,山下有水源,以前曾经有明军小队驻扎过,后面被放弃了,这次张巡抚的计划是扩大大同防御系统,把防线向外推,五百军兵设一名千户守一堡,进可攻退可守,草原上的中小部落如果游牧到水口堡附近,明军还能反抢一把牛羊。
贾参将之前带队来过几次,非常有经验,他下令把夜不收放出去,连同他的家丁也派出警戒,然后令武装的军兵分散在河口、路口。
随着一座砖窑的烟雾腾腾升起,空气中弥漫着呛鼻的煤火味。五百名做劳力的军兵在几名百户的带领下,开始取土、搭建城堡了。
贾参将骑马来到一处高地,向着北边四下张望。上个月趁着秋高气燥,明军又烧了一次荒,从水口堡向西向北百多里的土地上仅有草全被烧没了,触目所及之处的草地现在还是黑乎乎的,近乎荒漠化。
贾参将满意地点点头,打马回到工地上,大声喝道:“儿郎们,好好干,到明年开春你们就搬过来,给你们发牛、发种子发犁具,从今往后这块地就是你们的了!”
在太祖、太宗的持续打击下,草原上各部落又恢复到自求多福、互相攻伐、一盘散沙的状态,各部落纷纷寻找出路,有不少投靠大明,成为边军替大明王朝戍边。此时大明的九边已经没有大兵团作战的必要,边关打的都是治安战,几十万边军以大同、甘州、宣化等几个大镇为基地,稀稀拉拉地分布在数千公里的防线上。
于是在正统时代,三杨进行过一次军改,明军开始小型化;到正德时代,为了适应战争新形势和新军制,边军的都司卫所制逐渐行政化,边军自发探索出营兵制。
按太祖高皇帝的设想,我大明的良民,人人是既得利益者,个个有一技傍身,而且官府、宗族把他们从摇篮到坟墓的一切包了下来;卫所兵家家有田地,子女有书读,战死有抚恤,儿子升一级;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
太祖时代确实做到了大明天下无敌,当初兰州天策卫五千兵在卫佥事张温的指挥下,硬生生地扛住王保保八万元军的反复进攻,最后甚至于有余力追击反杀;蔡家庄之战中,明军只用一千卫所兵就全歼胡骑数千。
但是随着天下太平,卫所兵开始变成农民,边军不得已捡起太宗时期设的总兵制。
贾参将这个职务与总兵官一样,等同于总督、巡抚、乡试官、会试官,是一个临时性的、无下属定员、不设品级的、不在朝廷编制中的官职。
总兵只负责临时统领某几个卫所的军兵作战。但随着卫所兵农民化,为了保证战力,边军开始从卫所中选拔勇敢、战斗力强的军户组成职业打仗的营兵,营兵长官仍叫总兵,总兵一般由一、二品武官担任。
后面又发展成总兵自领一个三千额员的正兵营,副总兵领一奇兵营,参将或游击将军领一游兵营,下设守备等军职,都司则负责营兵选拔、屯田、粮草、马政、驿站等后勤保障。
而军兵依然还要同时承担打仗、做工的职责,比如说这些筑堡的军兵,明年他们就要拖家带口到此戍守。
现在大同镇就处于自发的兵制变更过渡期,江总兵镇守一方,贾参将分守一路,再设一守备专守城堡。总兵、参将的具体品级还得看兵部档案中记录的他们在都司或卫所中的军职。
军兵们神色麻木,行动迟缓,慢腾腾地来回运砖、取土,这让贾参将怒不可遏,他跳下马来,拎着鞭子走过去怒斥道:“狗杀才,昨晚是不是在娘们身上泄了劲?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使点劲,明年开春前你们就要住进来的,自己住的屋子不好好修,鞑子来了给你们一锅端!”
一名军兵梗着脖子回道:“将爷,军中这个伙食,叫人半饥不饱,怎生有气力!”
其他的军兵纷纷叫苦,放下手中的家伙事,说要歇息一下。
“柳忠!就你妈的屁话多,干不了两下就要歇,歇你妈的,欠打了不成?现在银子也到位了,给你们一餐加了一块贴饼子,还不知足!”
柳忠把肩上的扁担一扔:“一块贴饼子,多能运几筐土?军中的驴子都不能这么使唤!”
贾参将飞起一脚,把柳忠踢倒在地,一鞭子虚空一抽,喝道:“狗杀才也配跟驴子相比!驴子才几头,你这种杀才满坑满谷!”
看着那些军兵趁着看热闹的机会停下干活,贾参将用鞭子指一圈道:“军门大人严令,如果元旦前不把外墙修好,十抽一杀你们!”
在怒骂与喝斥声下,五百军兵干了两天半就把带来的干粮吃完了。贾参将冷笑一声,用鞭子指定五十名干活偷奸耍滑的军兵,叫他们出列脱下上衣,背朝自己面朝众人,然后用鞭子劈头盖脸地一个一个抽打过去,抽到最后累了,贾参将喘口气说:“今天就到这里!让你们这些狗才回去养两天!”说着便命令整队回城。
在夕阳余晖下,军兵们低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长长的影子,慢慢地向大同方向走去。
杨植花了三天时间与员外郎共同清点库存、账本,双方终于交接完毕。员外郎一身轻松,指点道:“明天我就回北京复命,你也不要急,三年一任,时间过得很快的!”
看看四下无人,员外郎低声说道:“巡抚来催要钱粮草秣,有些常例,你懂的!如果你不收,就开了一个坏头,后面的人很难做!”
杨植嘿嘿笑道:“前辈指点,我自然晓得!”
“唉,你好好的少年一甲,躺平必定能入阁,跟我们三甲赐同进士苦哈哈完全不一样的赛道好嘛!”
杨植笑笑亦不解释,次日上午送别员外郎,便进城去拜访大同镇守太监王斳。
榜眼的名号还是很能唬人的,帖子递进去后,王太监亲自出门把杨植迎进去,双方分宾主落坐。王太监寒暄几句“气候饮食还习惯吗”后问道:“听说杨翰林有一个军旅梦,所以才来这里吃土?”
一日翰林,终身翰林。杨植也没有纠正,回道:“正是如此,王老公。所以大同有仗打么?”
王太监桀桀笑起来:“哪个不长眼的鞑子敢来打大同!只是边墙数千里,鞑子聚集起来找一处偏僻地方破关而入抢一把就走,偶尔也有。”
杨植点点头道:“是极,这次户部给大同拨了五万两银子,就是张巡抚上疏说修补防线用的!我听张巡抚所言要修五个城堡,似乎远远不够呀?”
“唉,咱家也不知道巡抚怎么想的,但大同他最大,我们有什么办法!先修着水口、宣宁两堡,本来预计明年年底修完,你这次带了钱来,应该能加快进度。咱大明人多,干工程就是堆人,增加人手就快了。”
杨植满腹疑虑,告辞后又去拜访江桓总兵。江桓原先是大同都司的指挥同知,在嘉靖元年元月因过受了处罚,嘉靖二年五月升为都司佥事并充任总兵官镇守大同。他因为被处罚过,所以事事小心。
见杨植问起,江桓回道:“你要问这点钱不够修一座堡,肯定不够的!不过巡抚大人说只派军兵过去,家属留在大同,所以很多建筑就省下来了!”
见杨植瞠目结舌,江总兵道:“我们武夫粗人,跟你们文曲星文武殊途,一向听不懂你们的辩经,只管听命令就是了!
张巡抚说文官可以丢下家小千里出仕,武夫自然也可以。我还能说啥?他的标兵营出了人,我的正兵营自然也要跟上,上头说什么我照做就是了!”
最后江总兵叹口气道:“你干干净净的清流神仙不做,偏偏下到凡尘沾染泥巴,当什么浊流!干过这一任积攒了资历快回翰林院吧!”
杨植表达了谢意,见秋季天黑得早,便告辞离去。
一行人闷闷不乐,趁着未关城门前出了城。晋北山区的寒风来得比北京早,回小镇的路上已没有行人。
经过南郊一处军属区时,杨植见路边一个小女孩在玩石头。小女孩衣衫单薄,寒风中瑟瑟发抖。
杨植心中不忍,下马过去温言问:“天色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家?”
小女孩畏畏缩缩回道:“大大上工回来,背上挨了皮鞭,我娘在给他涂药,让我先出来避一避。”
杨植叹口气,让郭雷脱下毛坎肩给小女孩穿上,又从怀里掏出几块银圆递给小女孩,对郭雷道:“我们先走,你送她回家,随后赶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