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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回 薛冶儿舞剑分欢 众夫人题诗邀宠

词中唱道:莺声未老,新燕初归,正是传杯换盏好时光。美人试舞鱼肠剑,雄奇姿态惹人羡。锦笺觅句抒胸臆,且共欢娱不相负。浅斟细酌闺中乐,情致和谐心自闲。

古来诗词虽为写怀寄兴,自有起承转合的章法,不可草草而为。但如今的作者,只求辞藻艳丽、标新立异,少了骨力与规则。偏偏天意弄人,让有才女子齐聚一时,令荒淫之主心迷神乱,事事欲罢不能。

话说炀帝与群臣商议开通广陵河道之事,退朝回宫后,萧后迎问道:“陛下与群臣商议的水路如何了?”炀帝道:“群臣商议半日,也没寻出一条水路,如今领旨去查,多半也是无果。”萧后劝慰:“众臣既去细查,或有别的路数,且等他们回旨再作打算。陛下莫要为未来之事烦忧,误了眼前时光。”炀帝忽然问:“为何不见李妃子?”萧后道:“她念着作诗的事,怕各院夫人去她院中寻她,知道她在此处难为情,等不及陛下回宫,便回院去了。”炀帝听了,便道:“正是,为何众妃子还不将诗呈上来?朕与御妻到她们院中问问。”萧后道:“也好。前日绮阴院派人来说,院中花柳可人,请我去赏玩,因这两日不得空,没去成。今日天气甚好,陛下何不同去一乐?”炀帝笑道:“御妻倒会安排消遣。”萧后道:“妾妇人家,不过如此排遣,哪像陛下能四处寻乐,尽享欢畅。”炀帝道:“御妻这般说,朕就不去了,在此与御妻促膝谈心如何?”萧后轻笑道:“妾是玩笑话,陛下怎认真了?难不成昨夜刚……今日又想……”说着,挽起炀帝的手走出宫来,吩咐内相去唤袁宝儿等人,到绮阴院伺候。

萧后与炀帝乘上宝辇,直往绮阴院而去。夏夫人前来迎接,炀帝开口便问:“昨日众妃子作的诗词,为何不送来朕看?”夏夫人见过萧后,对炀帝道:“诗倒是作了,都交给清修院秦夫人,由她一并呈给陛下。”又转向萧后,“前日盼娘娘大驾光临,为何今日才来?”萧后道:“承蒙夫人相邀,本想即刻来游玩,不知为何,春未去而病先来,身子懒懒的。今日因陛下有兴致,才一同前来。”

炀帝与萧后说说笑笑,在院中各处游赏。但见鸟啼花落,风和日丽,春夏之交的景致清幽宜人。炀帝赏玩许久,心情畅快,对萧后道:“幸亏御妻邀朕来此,不然这么好的风光都错过了。”夏夫人连忙摆上宴席。炀帝饮了几杯,忽然问道:“袁宝儿她们怎么没来?”众内相听了,慌忙去寻,却遍寻不着。过了半晌,众美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炀帝见她们神色异样,问道:“你们这些小妮子,躲在哪儿了?这时候才来,还这般慌慌张张的?”众美人知道瞒不住,只得齐齐跪下道:“妾等在仁智院山上看舞剑玩耍,不知万岁与娘娘驾到,未能及时随侍,罪该万死。”炀帝问:“是谁在舞剑?”宝儿答道:“是薛冶儿。”炀帝疑惑:“薛冶儿从没说过她会舞剑,你们莫不是说谎?”萧后道:“是否说谎,叫冶儿来便知。”炀帝点头,让众美人起身,命内相去传薛冶儿。

不多时,薛冶儿来到。她今日如何打扮?但见:穿一件淡红衫子,如明霞剪就;系一条素白裙儿,似秋水裁成。青云般的头发盘成高髻,碧月似的耳珰斜挂鬓边。宝钏轻垂,绣带飘舞,肩若削成,眉如远黛。毫无尘俗之气,恍若天上掌书仙;自有侠女风情,便是人间奇女子。

炀帝见了薛冶儿,说道:“你这小妮子,既然会舞剑,为何不舞给朕看,却在背后卖弄?”冶儿答道:“舞剑本非风雅之事,被众美人再三央求,偶然玩闹而已,哪有什么妙处,怎敢在万岁与娘娘面前献丑?”炀帝笑道:“美人舞剑,别具美感,怎能说不风雅?赐她一杯酒,舞一回与朕看。”冶儿不敢推辞,饮了酒,取来两口宝剑,走到阶下。她既不撩衣,也不挽袖,轻轻舞将起来。起初动作舒缓,袅袅婷婷,如蜻蜓点水、燕子穿花,尽显美人姿态;渐渐舞得快了,便只见剑光闪烁,两口宝剑如两条白龙上下翻飞;舞到妙处,剑影人影皆不可见,唯有冷气森森、寒光闪闪,一团白雪在阶前翻滚。炀帝与萧后看得喜笑颜开,拍手叫好。

冶儿舞了许久,忽然就地一滚,直滚到东南角下。炀帝疑惑,在席上站起身来细看。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碗口粗的一株枣树被砍倒,惊得内监与众美人纷纷躲进院内。冶儿身形一闪,缓缓收住宝剑,仿佛白雪消融,露出美人真容。她轻步走到檐前,放下双剑,气息平稳,面色如常,发丝整齐,阶前竟无半点尘埃扬起。再看她走来时,衣裳整齐,笑意盈盈。炀帝不禁拍案赞叹:“奇哉冶儿!真叫人爱煞!”他叫冶儿近身,伸手在她身上一触,只觉香温玉软,柔媚可怜,丝毫不像能舞剑的人,心中愈发喜爱,对萧后道:“冶儿既有美人姿容,又有英雄身手,若非有仙骨,怎能如此?若不是今日,朕又险些错过。”萧后笑道:“如今知晓也不晚,真个让人见了心生怜爱。”炀帝听罢,大笑起来。

炀帝回到席上,萧后道:“今日之乐,比往日更畅快,全赖夏夫人相邀。”夏夫人道:“妾有何功劳,幸亏冶儿舞剑,才不显得寂寞。陛下与娘娘该饮一大杯,冶儿也当以酒相酬。”炀帝笑道:“哪有主人不饮之理?”夏夫人道:“妾自当奉陪。”正要斟酒,宫娥进来禀报:“众位夫人进院来了。”夏夫人忙起身出去迎接。十六院夫人全数到齐,上前见过炀帝与萧后。夏夫人与各位夫人行过礼,命左右重整杯盘,众人入席坐定。

炀帝笑道:“你们这时候才来见朕,不怕主司责罚吗?先罚三杯,再呈诗上来。”谢夫人道:“今日主司可轮不到陛下了,该让娘娘来当,陛下只做个副主考吧。”炀帝问:“这是为何?”狄夫人道:“我们都是女门生,自然该由娘娘收入‘宫墙’,陛下理应回避,以免嫌疑。”萧后道:“《易经》《诗经》,各有所长,还是陛下更善于培养人才。”炀帝笑道:“御妻素以《关雎》雅化闻名,深谙《诗经》要旨。”萧后笑道:“可不比陛下一味‘春秋’。”惹得众夫人、美人都大笑起来。

秦夫人从宫奴手中取过一本诗稿呈上。炀帝翻开第一页,见上写“仁智院臣妾姜桂,恭呈御览”,下边盖着小小方印“月仙氏”。炀帝笑着对姜夫人说:“按说该按年龄排序,你年纪最小,为何列为第一?”姜夫人答道:“昨日杨夫人、周夫人说先写完的先录,不必拘泥。臣妾腹中没多少墨水,无从思索,所以越了次序。不像众夫人们胸有丘壑,要细细推敲。”话未说完,秦夫人对着姜夫人道:“我们被你说也就罢了,怎么还打趣起沙夫人来?”姜夫人疑惑道:“我何曾打趣沙夫人?”秦夫人道:“你说‘肚子里有物’,不是调侃她有身孕么?”姜夫人慌忙道:“我实在不知情,望沙夫人恕罪。”

萧后闻言,忙问道:“听众夫人这么说,莫非沙夫人有喜了?这也是宗庙之灵、陛下之福啊。”炀帝目不转睛地看向沙夫人,只见她桃花般的脸上顿时泛起两朵红云,低头不语。炀帝瞧这光景,心中有了数,问下首的梁夫人:“你是老实人,如实告诉朕,沙妃子的喜是真是假?”梁夫人在桌下伸出三根手指,低声道:“已经三个月了。”炀帝大喜道:“妙极!快取热酒来,朕要饮三大杯,御妻也饮三杯。”杨夫人笑道:“这都是娘娘德化所致,让我等普承恩泽,三杯酒怎能报答娘娘万一?陛下有何功劳,却要喝三大杯?”炀帝笑道:“虽说朕没大功,却也‘略尽绵力’。”惹得众人哄堂大笑。炀帝手指众人道:“你们众妃子一概都吃三杯。”又笑对沙夫人:“你只饮一杯吧。”贾夫人道:“陛下这就徇私了!刚才说我们一概三杯,为何沙夫人只一杯?”江夫人道:“等下评诗若有不公,还要请娘娘复核。”

炀帝笑着饮酒,开始看姜夫人的诗,是一首绝句:

**六宫清画斗云鬟,谁把君王肯放闲?

舞罢霓裳歌一阕,不知天上与人间。**

炀帝看完笑道:“姜妃子从没见她写诗,没想到还能写出来,没出丑。”接着看下一首,上写“影纹院臣妾谢初萼”,图印“天然氏”,也是绝句:

**晚妆零落一枝花,又听銮舆出翠华。

忙里新翻清夜曲,背人偷拨紫琵琶。**

炀帝对谢夫人道:“别人诗中用比兴,不过借题寓意,你这却是写实。那一夜朕在清修院歇息,隔墙听见谢妃子的琵琶声,真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让人听了难以入眠。这首诗就像你的自画像。”萧后道:“既有此妙技,等下一定要请教。”

炀帝又往下看,见“翠华院臣妾花舒霞”,图印“字伴鸿”,是一首词。炀帝朗吟道:

**桐窗扶醉梦和谐,恼乱心怀,没甚心怀。拉来花下赌金钗,懒坐瑶阶,又上瑶阶。

银河对面似天涯,不是云霾,即是风霾。鹊桥有处已安排,道是君乖,还是奴乖。**(调寄“一剪梅”)

萧后问:“这是谁写的?倒有趣。”炀帝道:“是花妃子。”萧后笑道:“只怕今夜花夫人‘乖’不成了。”炀帝赞道:“词句鲜妍妩媚,深得丽人情致。”花夫人忙道:“胡乱写来应付,哪有情致?蒙陛下过誉。”樊夫人道:“花夫人太谦虚,陛下该罚她一杯!”炀帝点点头,继续看下一首,“和明院臣妾江涛”,印章“惊波氏”,两首绝句:

其一:

**梦断扬州三月春,五桥东畔草如茵。

君王若问侬家里,记得琼花是比邻。**

其二:

**晓妆螺黛费安排,惊听鹦哥报午牌。

约略君王今夜事,悄挨花底下弓鞋。**

炀帝念完道:“诗写得情真意切、妍丽动人,只是乡思之念太浓了些。”萧后叫宫人取大杯:“罚陛下三大杯!”炀帝问:“为何罚朕?”萧后道:“陛下评诗不明,自然该罚。”炀帝道:“哪里不明?”萧后道:“我说与你听,你必定心服。众夫人都来看!”众人围到萧后身边,萧后指着江夫人的诗道:“这两首是比兴之体。第一首借思乡暗念君心,并非真的思乡;第二首明写念君,怎可说‘乡思太切’?这不是评诗不明么?”炀帝哈哈大笑:“朕岂不知?只是当着众妃子的面,怎能只赞江妃子念朕,难道你们不念?读诗自当‘以意逆志’嘛!”周夫人道:“多亏娘娘明察,道破诗意,不然我们要被陛下蒙混过去了。”炀帝道:“朕敬御妻一杯,谢你评点恰当;再敬周妃子一杯,谢你帮腔;朕自饮一杯。”周夫人笑道:“多嘴的倒霉!难道江夫人不用喝?”萧后道:“陛下这三杯该敬,我们大家再陪一杯,才算公允。”于是众人斟酒共饮。

炀帝喝完酒继续看诗,“文安院臣妾狄玄蕊”,印章“字亭珍”,一首词调寄“巫山一段云”:

**时雨山堂润,卿云水殿幽。花花草草过春秋,何处是瀛洲。

翠柏承恩遍,朱弦度曲稠。御香深惹薄言愁,天子趁风流。**

炀帝赞道:“好!哀而不伤、乐而不淫,深得词的正体。”萧后笑道:“这首别人写不出,妙在结尾,陛下该再饮一大杯!”炀帝道:“该喝!快斟酒!”接着看“秋声院臣妾印花谨呈御览”,图印“小字南哥”,七言绝句:

**午凉庭院倚微醒,弄水池头学采苹。

荷惯恩私疏礼节,梦中犹自唤卿卿。**

炀帝念完道:“妙!文如其人,情致宛然。”萧后笑道:“再多几个‘卿’字,陛下更欢喜!”罗夫人也笑道:“这几声‘唤’,薛夫人还不下来给陛下斟酒?”薛夫人满脸娇羞,真要起身,炀帝忙止住:“你坐着,别理她们。”

再看下一首,“积珍院臣妾樊娟”,印章“素云氏”,绝句:

**梦里诗吟雨露恩,那须司马赋长门。

温泉浴罢君王唤,遮莫残妆枕簟痕。**

炀帝道:“情深意淡,深得美人韵致。”接着看“降阳院臣妾贾素贞谨呈御览”,图印“字林云”,两首绝句:

其一:

**玉质光合不染熏,清香别是异芬芳。

曾经醉入潇湘梦,起倚雕栏弄素裙。**

其二:

**相思未解翰何题,一自承恩情也迷。

记得当年幽梦里,赐环惊起望虹霓。**

炀帝念完贾夫人的诗,微笑赞道:“不施脂粉却天然妍媚,真是所谓‘粗服乱头皆好’。”只见众夫人格格笑起来。炀帝问:“为何发笑?”姜夫人道:“我们笑昨日……”话说一半又止住,“刚才无心冒犯了沙夫人,如今何苦多嘴?”炀帝道:“不说就罚三大杯。”花夫人道:“她喝不得,我代说吧。昨日贾夫人作诗,起了稿自己看了直摇头,团成纸团儿‘吃’了。如此三四回,吃了三四个纸团。后来见陛下进宫,想请周夫人与杨夫人代笔,她俩不肯。贾夫人急了道:‘求人不如求自己,陛下晓得我是初学,好歹放几个“屁”在上,量陛下不会把我打入差劣之列。’如今见陛下赞她的诗,所以我们发笑。”薛夫人调侃:“亏那几个纸团儿,才放出好‘屁’来。”炀帝见贾夫人面露赧色,便罚了姜夫人、花夫人、薛夫人各一杯酒。

接着展卷,见“绮阴院臣妾夏绿瑶谨呈御览”,印章“琼琼氏”,是一首词:

**春满西湖好,月满前山小。匝地笙歌,接天……

君王归了,问酒政何如?不过是催花斗草。

辜负黄昏早,懒把眉儿扫。

心字香烧,谁敢望鸾颠凤倒。尧舜心肠,时怜却汉宫人老。**

炀帝念完赞道:“情色、韵致、性格,跃然纸上。”萧后笑道:“不但有情有致,还为陛下今宵下了‘请帖’。”夏夫人忙道:“蒙娘娘降临已是万幸,岂敢另有奢望?”

炀帝继续看“迎晖院臣妾罗小玉”的诗,印章“佩声氏”,两首绝句:

其一:

**亭西小院灿名花,岂比寻常富贵家。

染尽上林好风景,瑶琴一曲胜琵琶。**

其二:

**别样新妆懒画容,玉山颓处两三峰。

误言姚魏堪为侣,还让宫花报九重。**

萧后点评:“才情与格局兼具,陛下以为如何?”炀帝称是。

“清修院臣妾秦美”的绝句:

**宫禁春深雨露饶,万堆红紫绿千条。

不知花叶谁裁裹,始信东风胜剪刀。**

炀帝点点头,又看“明霞院臣妾杨毓”的绝句:

**娇凝何分沐恩光,占尽春风别有香。

自是妾身无状甚,错疑花木恼君王。**

炀帝微笑,再读“晨光院臣妾周含香”的小词(调寄“如梦令”):

**昨夜东风吹透,一树杨梅开骤,香露浥金樽,满祝千秋万寿。非谬非谬,共醉太平时候。**

炀帝点头,接着看“景明院臣妾梁玉”的绝句:

**腰肢怯怯怕追欢,镜里幽情只自看。

莫说宫闱多媚态,轻罗小袖醉阑干。**

炀帝又微笑。萧后问:“为何这几首只点头微笑?”炀帝道:“御妻不知,六宫中如杨翩翩、周幼兰、秦丽娥、梁莹娘、沙雪娥本是‘诗伯’,今日却如臣下应制,未见出色文字,真如旧曲所唱‘把往事今朝重题起’。”众夫人闻言失笑,萧后劝道:“只要成诗即可,陛下不必苛求。”

下一首是“宝林院臣妾沙映”的五言律诗(印章“雪娥氏”):

**被发入深宫,承恩战栗中。笑歌花潋滟,醉舞月朦胧。

共颂螽斯羽,相忘日在东。千秋长侍从,草木恋春风。**

炀帝击节赞叹:“正想说怎无出色之作,原来在此!”萧后重读一遍,赞道:“果然好,端庄纯静,颇具大家风范。”

最后是“仪凤院臣妾李小环”的绝句(印章“庆儿”):

**君王明圣比唐尧,脱珥无烦自早朝。

闲论关雎多雅化,落红飞上赭黄袍。**

炀帝笑对李夫人道:“也算难为你了。”萧后故意问:“想是昨夜赶工?”李夫人赧然:“昨夜连题目都不知,今早秦夫人催逼下胡乱凑几句,有负陛下命题之意。”炀帝道:“论闺阁之才,急切间难有超越众妃者;沙妃子的律诗堪称佳作,即便词臣也不过如此。诗已评完,痛饮一番吧!”

萧后命众夫人奏乐,一时吹拉弹唱,觥筹交错。酒至酣处,萧后对夏夫人道:“承蒙款待,酒已过量,该回宫了。”又叮嘱沙夫人:“你身子不便,不宜久坐,也先回院吧。”沙夫人起身称是。炀帝欲随萧后回宫,萧后止住道:“若在别日,任由陛下安排;今夜我作主,陛下该进宝林院安寝,再遣薛冶儿陪驾,一正一副,想必不会寂寞,众夫人以为如何?”沙夫人推辞,众夫人齐声道:“娘娘吩咐极是,沙夫人不必推让。”萧后笑道:“可与不可在陛下,让与不让在众夫人。”炀帝笑着执起一大杯酒,道:“御妻且饮一杯‘上马酒’。”萧后笑道:“我实在不胜酒力,陛下也少饮些,留些精神。”说罢登辇回宫。众夫人送炀帝至宝林院,又命薛冶儿随沙夫人入内,各自散去。

正是:无数名花竞放,一枝独占春芳。

第32回 狄去邪入深穴 皇甫君击大鼠

词中唱道:世人堪怜,被鬼神播弄,命运颠颠倒倒。才被声名吸引,又被利益驱使。即便船牵马赶、奔波忙碌,谁能活得自在坦然?细观尘世,每日不过是尘土风烟。多少狡猾奸雄,在火坑深处拼死纠缠。杀身求取富贵,服毒妄想成仙。直到骨朽血痕犹新,才知皆是罪愆。能有几人超然物外,在先机之前独步向前?

自古道:人遇利益难避,心陷贪婪最坚。莫说市井中卖菜的庸人、守财的吝啬鬼见钱眼开,即便和尚道士,手持佛珠、口诵道经,外表恭谨内心多欲,一心觊觎他人财物。至于读书人,尤为奸险,纵使窗前读书明理,一入仕途,初获官职便想将地方树皮都剥回家,哪管民脂民膏,早忘礼义廉耻,直至临终还遗命儿子薄葬,勿办丧礼,宁可留万千钱财给儿孙日后挥霍,或让妻妾转赠他人。因此天怒人怨,阴阳果报丝毫不爽,人们却总看他人过错,忘了自身贪欲。除非刀架脖颈、恶鬼索命,才肯放下贪心。又怎能如大英雄般视富贵功名如敝屣?

再说炀帝,那夜在宝林院与沙夫人、薛冶儿共度一晚,次日晨起,念及昨夜萧后撮合周到,梳洗后便乘辇回宫。刚到宫门,见群臣候驾。炀帝坐便殿问道:“广陵河道商议得如何?”宇文述奏道:“臣等与工部河道官员细查,暂无通路。谏议大夫萧怀静称有一路可通,故臣等在此候旨。”这萧怀静是萧后之弟、国舅,任上大夫。炀帝闻言喜问:“卿有何路可通广陵?”怀静答道:“从大梁西北有条旧河路,秦时大将王离曾掘孟津之水灌大梁,今虽淤塞,若广集民夫从大梁起,经河阴、陈留、雍邱、宁陵、睢阳等地开浚,引孟津水东接淮河,千里可达广陵。又闻耿纯臣奏睢阳有天子气,开河若经睢阳,可断此气。此河一成,既不险阻遥远,又除后患,不知圣意如何?”炀帝大喜:“好议论!非卿才识,难有此想。”遂下旨以征北大总管麻叔谋为开河都护。又道:“路途遥远、工程浩大,需一人协理。”宇文述因疑李渊杀子宇文惠及,欲夺其兵权,趁机奏道:“太原留守李渊颇有才干,可令其协理,确保工程告竣。”炀帝遂命李渊为开河副使,自大梁起工,经睢阳掘至淮河,速调天下十五至五十岁民夫赴工,隐匿者诛三族。圣旨既下,无人敢谏,相关衙门即刻催麻叔谋、李渊上任。

这麻叔谋生性残忍、贪婪好利,闻升开河都护,满心欢喜赴任。此时柴绍夫妇在鄠县得知旨意,知此差是宇文述奸计,欲将岳父调离太原加害。李氏对丈夫道:“此差不仅招祸,还惹民怨。”急忙差人报知父亲让其托病,又让丈夫带金珠进东京打通关节,另换他人免祸。柴绍到东京,买通萧后嫡弟梁公萧炬、隋主宠臣千牛宇文晶内外接应,又在护卫处打点。张衡此前因谣言害李渊,本为太子之事,与李渊无深仇,且是贪财小人,收了银子便不再作难。李渊病本一到,朝廷改派左屯卫将军令狐达,令李渊仍在太原养病。麻、令二人领旨,限河道挖十五丈深、四十步宽,河南淮北共征丁夫三百六十万,每五家出一老幼或妇女管炊事,又增七十二万,另调河南山东淮北骁骑五万督工。不顾农忙,山根石脚皆凿,坟墓民居尽掘,丁夫苦不堪言。

一日,一队人夫挖到一处,见地下隐约露出屋脊,众人顺屋脊深挖,竟是三五间大小的堂屋,四围白石砌成,两扇石门紧闭。众夫以为有金银,挥锹锄敲打,却如击生铁,纹丝不动。忙半日无果,恐生事端,报知队长,队长禀麻叔谋。麻叔谋与令狐达来看,众夫称“掘撞凿打皆无用”。令狐达道:“此墓若非帝王陵寝,必是仙家墓穴,岂可用椎凿硬开?需备礼焚香,宣皇上旨意拜求,或有开的可能。”麻叔谋无奈,命排香案,与令狐达穿公服宣读旨意、拜祝祷告。未毕,香案前忽起冷风,一声响后,石门轻开。众人入内,见数百盏漆灯雪亮如白昼,中间有四五尺长石匣,刻满细花纹。麻叔谋心惧,未敢轻开,转至后层,见一小圆洞,洞内直立停放石棺。二人又礼拜,命人开盖,见棺中仰卧一人,面色红白如未死,浑身肌肉肥润如玉,黑发从头上、脸上、腹上盖至脚下,绕身后转至脊背方止,手指脚趾甲长尺余。麻叔谋料是得道仙人,不敢毁动,命盖好棺材,打开前石匣,内无他物,只有三尺长石板,刻满蝌蚪篆文,无人能识。幸得山中百岁修真老人抄译,文曰:

**我是大金仙,死来一千年。数满一千年,背下有流泉。

得逢麻叔谋,葬我在高原。发长至泥丸,更候一千年,方登兜率天。**

麻叔谋见文中竟预写自己姓名,惊叹不已,方信仙家神机妙用。与令狐达商议,选一处丰隆高厚之地,以礼迁葬,即今大佛寺所在地。

开河队伍掘至陈留时,突然乌云密布、狂风骤雨,冰雹如雨点般砸下,丁夫们跌跌撞撞后退躲避。麻叔谋不信邪,亲自查看,也被风雨冰雹打得狼狈不堪。他唤来地方老者询问,得知此处是汉代张良的神位,十分灵验。麻叔谋这才知道是张良显灵护佑疆界,于是上奏朝廷。炀帝命翰林院撰写祝文,用国宝印鉴,派太常卿牛弘携带一双白璧到陈留祭祀,河道这才得以开通。

丁夫们在陈留打通河道后,继续前行。几天后,开到雍邱一带的大林中,见一座坟墓和祠堂挡在开河路上。队长禀报后,麻叔谋亲自查看,见墓地周围透着几分灵气,便叫乡民来问。乡民说:“这是上古高人的墓穴,不知姓名,只传叫隐士墓。”麻叔谋一听是隐士墓,没放在心上,下令丁夫掘开。众人急忙动手,拆祠堂、挖坟墓,谁知底下有好几层石板,凿到第三层时,忽然一声巨响,如山崩地裂,人随石板坠落,救上来时死伤无数。

麻叔谋大吃一惊,忙派亲信下穴探看。探看的人回报:“穴深二三丈,底下还有一穴,里面荧荧煌煌,亮如白昼,隐隐有钟鼓之声,深不可测。”众人不敢下去,只好把人拉上来。令狐达沉思许久,说:“得找一个人下去,才能知道详情。”麻叔谋忙问是谁,令狐达说:“此人平时专好剑术,常自比荆轲、聂政,有胆有谋,姓狄名去邪,现任武平郎将,在后营管督粮米,派他去合适。”

麻叔谋命人请来狄去邪。狄去邪身长八尺,腰粗十围,双目炯炯有神,一脸英气。麻叔谋忙起身说:“请将军来,别无他事。前有隐士墓,挖出个大穴,里面光亮奇异。听闻将军胆勇双全,烦请入穴探看,这可是开河第一功。”狄去邪说:“既然两位大人差遣,定当效力,不知穴在哪里?”麻叔谋和令狐达带狄去邪到穴边,狄去邪看了说:“要下去就别讲究了。”他脱去公服,换上紧身细甲,腰间悬剑,让人取来几十丈长的绳子,拴上大铃,坐在大竹篮里,让人将他系下去。

狄去邪在上面看时,见底下明亮,到了下面却一片黑暗。过了一会儿,眼睛适应了,才看到微微亮影。他走出竹篮,顺着亮影摸索前行,十多步后,渐渐比刚才亮些。再走四五十步,忽然来到一处,抬头一看,竟有天有日,别有一番天地。狄去邪感叹:“世人只知在世上争名夺利,苦恋尘世,谁知深穴中还有这般天地,真是天外有天,神仙妙用无穷。”心中功名之念顿时淡了几分。

他信步往前,转过一带石壁,忽见一座洞府,四周白石砌成,中间有座门楼,门外列着石狮子,像人间王侯的宅邸。狄去邪径直进门,东西张望,不见人影,只见南边一间石屋的石门紧闭。忽然东边石房里传来“得得”声,他忙走近,从窗眼一看,见屋内四角有石柱,石柱上用铁索拴着一只怪兽。那怪兽踢了几下蹄子,所以外面听见声响。这兽尖头贼眼,脚短体肥,有牛那么大,不是虎也不是豹。狄去邪看了半天认不出,猛然一想,定睛再看,竟是一只大老鼠。他吃惊道:“老鼠竟有这么大,不知猫有多大?”

正呆看时,正南两扇正门打开,走出一个童子,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梳着双丫髻,身着黄布衫,一身仙风道气。童子见了狄去邪,问道:“将军莫非是狄去邪?”狄去邪大惊:“正是,仙童如何知道?”童子说:“皇甫君等将军很久了,快跟我进去。”狄去邪觉得奇异,随童子进门,只见殿宇雄伟,厅堂宽敞,非比寻常。

将到殿前,见殿上坐着一位贵人,身穿龙蟠绛服,头戴八宝云冠,垂缨佩玉,一派王者之气,左右列着许多官吏,阶下侍卫森严。狄去邪到殿庭,赶忙下拜。贵人开口道:“狄去邪,你来了?”狄去邪答道:“我奉当今圣旨开河,蒙都护麻叔谋差遣探穴,不想误入仙府,实在有罪。”贵人说:“你以为当今炀帝很尊荣?你且站到一边,我让你看个东西。”他对旁边一个凶恶的武卫说:“快去把那阿摩牵过来。”

武卫领命,手执巨棍大步往外,不多时传来铁链声,他用长铁索牵着一只野兽前来。狄去邪仔细一看,正是外面石柱上的大老鼠。武卫将它牵到庭中,按住铁链,老鼠蹲在月台上,扬须咬爪,一副得意模样。贵人在殿上怒目而视,用木尺击桌道:“你这畜生,我让你暂脱皮毛,做一国之主,苍生何罪遭你荼毒?骸骨何辜遭你发掘?你荒淫肆虐到这般地步!我今日把你打死,以泄人鬼之愤。”喝令武士照头狠打。武卫卷起袖子,举起大棍,朝鼠头打去,老鼠疼痛难忍,咆哮大叫,声如雷鸣。

武士正要再打,忽有童子从半空降下,手捧一道天符,忙止住武士:“不要动手,上帝有命。”皇甫君慌忙下殿伏地。童子到殿上宣读天符:“阿摩国运本有一纪,还不该绝。再等五年,可将白练系颈赐死,以偿荒淫之罪,今日暂且免去鞭打之苦。”童子读罢腾空而去。皇甫君上殿说:“饶了这畜生,若不是上帝爱惜生命,活活把你打死。你还有五年富贵可享,若不知悔改,终究难免杀身之祸。”说罢叫武士牵走老鼠。

皇甫君问狄去邪:“你看明白了吗?”狄去邪说:“我乃尘世小吏,怎能看透仙机?”皇甫君说:“你记住,日后自会应验。这里是九华堂,你若没有仙缘,也到不了此处。”狄去邪忙跪下恳求:“我奉差误入仙府,如今进退两难,恳请神明指点。”皇甫君说:“你前程有定数,但需静心省悟,不可自甘堕落。麻叔谋小人得志、横行霸道,罪不可赦。你替我告诉他:感谢他伐我台城,无以为谢,明年当以二金刀相赠。”说罢,吩咐一个绿衣吏:“你带他出去。”

狄去邪在威严的氛围中不敢多问,拜谢后随绿衣吏退出。绿衣吏带他不走原路,转过几棵大树,走了不到一二百步,指着前边林子说:“前边林子里就是大路。”狄去邪刚要回头询问,绿衣吏已踪影全无,再转身看那座洞府,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惊叹道:“神仙之妙,竟到如此境地!”只得一步步穿过林子,转过一个山岗,沿着大路走了一二里,忽见几棵高大乔木环绕成村,赶忙奔入村中问路。

见一家篱门半开,他轻轻咳嗽几声,惊动了一双小花狗,对着他乱叫。屋内走出一位老者,狄去邪忙施礼道:“下官迷失道路,恳请老翁指点。”老者回礼问:“将军为何徒步到此?”狄去邪不敢隐瞒,将入穴遇见皇甫君及棍打大鼠之事详述一遍。老者听罢笑道:“原来当今炀帝是老鼠变的,真是稀奇,难怪如此荒淫无度。”狄去邪问:“此处是何地?到雍邱还有多远?”老者道:“这是嵩阳少室山中,沿大路往东走二里便是宁陵县,不必再去雍邱。想必麻叔谋早晚就到,将军若不嫌弃,老夫粗备便饭,吃完再走不迟。”于是邀请狄去邪走进草堂,吩咐老苍头准备饭菜。

老者对狄去邪说:“从将军所见之事来看,当今炀帝气数恐怕不长,就连麻叔谋,只怕灾祸也不远了。我看将军容貌气度不凡,何苦随波逐流,与这些虐民的权奸为伍?”狄去邪谦逊道:“承蒙老翁指教,我并非不知开河是虐民之举,只是官卑职小,不敢不奉命行事。”老者微笑道:“做官才要奉命,不做官他们就无法差遣你了。”狄去邪道:“老翁金玉良言,我虽不才,定当奉为准则。”

不一会儿,老苍头摆上饭菜,狄去邪饱餐一顿后起身谢别。老者直送到大路上,说:“转过前边山嘴,就能望见县城了。”狄去邪称谢拱手而别。走了十几步回头看时,老者和房屋都已不见,两边只有长松怪石。他又吃一惊,心神恍惚,赶忙赶到县城,见到城市百姓,才如梦初醒,入城在公馆中等候。

麻叔谋本以为狄去邪找不到穴口,已死于穴中,便催促丁夫开河,七八日后到了宁陵县界口。狄去邪前去拜见,将穴中所见所闻详细禀报。麻叔谋哪里肯信,只当狄去邪仗着会些剑术,隐匿几日编造荒诞之言来吓唬他,反而将狄去邪训斥一番。狄去邪只得退回后营,心想:“我以忠言相告,他却当作戏言羞辱我。我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何苦与豺狼共事害民?国家气数有限,何必在奸佞之中留恋这毫无价值的官位?不如称病隐于山中,逍遥自在。”

主意打定,他递了两张病呈。麻叔谋厌恶他“说谎”,便批准了呈子,另派官吏督管粮米。狄去邪见呈子获批,收拾行李,带两个仆从回乡。路上想起皇甫君称大鼠为“阿摩”,心中疑惑:“岂有中国天子是老鼠的道理?若真有此事,前日被大棍打时,炀帝也该有些头疼脑热。鬼神之事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何不顺路去东京探访消息,辨明真假?”于是悄悄前往东京查探。正是:

**欲识仙机虚与实,慢辞劳苦涉风尘。**

第33回 睢阳界触忌被斥 齐洲城卜居迎养

有诗写道:区区名利怎能牵动真正有志者的心,为官处世应当致力于国家的安定太平。如利剑般冰冷的态度惩治奸佞,言辞铿锵为百姓谋划生计。纠正过错时威严难犯,辞官归隐时能将官职看轻。可笑命运多有不顺,但大丈夫自当铁骨铮铮。

对于做官之人而言,无论前程大小,若有志向便能做出一番事业。为官者应处处施恩,时刻为国家着想,不惧强横势力。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应造福百姓,到那时个人得失与官职高低便不再重要。旁人或许会嘲笑这是迂腐笨拙的为官之道,却不知这正是豪杰做事的本色。

秦叔宝离开齐州后,派人打听开河都护麻叔谋的行踪,得知他已过宁陵,即将抵达睢阳。秦叔宝便吩咐众人速速赶往睢阳交差。行进数日,路上遇见一位头戴将巾、身穿皂袍,武官打扮的人勒马驻足,看着秦叔宝的队伍经过。秦叔宝觉得此人面熟,仔细一想,竟是旧时同窗狄去邪。他忙派人将狄去邪请来相见。

二人见面后,狄去邪询问秦叔宝的去向,秦叔宝答道:“奉命监督河工。”秦叔宝也问起狄去邪的近况,狄去邪说:“我也在开河都护手下任指挥官。”接着,狄去邪将在雍邱开河时,进入石穴见到皇甫君鞭打大鼠,以及对方吩咐的诸多话语,还有后来在嵩阳少室山中,被老人招待吃饭等一系列奇异经历,细细说与秦叔宝听。秦叔宝问:“如今兄台打算前往何处?”狄去邪道:“我已看破世情,称病辞官,准备找个地方隐居。没想到兄台也奉命到麻叔谋手下做事,那麻叔谋贪婪成性,极难侍奉,兄台可要多加留心。”两人就此别过。

秦叔宝本就是个正直且不信鬼神的人,听了狄去邪的讲述,只当是荒诞谎话,并未当真。然而,在距离睢阳还有两三天路程时,无论是大小村坊,还是远处的茅房草舍,时常传来哭声。秦叔宝心想:“或许是这里临近河道,百姓都被征去做工,耽误了农事,家中缺衣少食,才如此苦恼。”但仔细聆听,这些哭声都是在哭儿哭女,他又猜测:“定是传染病流行,小儿死去的多,所以才哭声不断。”可哭声中,人们却咒骂道:“贼王八,为何把我家好好的儿子偷了去。”还有人哭喊:“我的儿,不知你被贼人抓去后,遭受了怎样的折磨。”千儿万儿的哭喊声,夹杂着对贼人的咒骂,秦叔宝疑惑:“奇怪,这哭声不像是死了孩子那么简单。”他思索片刻:“或许是年景不好,有拐骗孩子的,但也不至于有这么多,其中必有蹊跷。”

一路上,村落中处处都是悲凉的哭声,行人听了也忍不住纷纷落泪。到了一个叫牛家集的地方,军士们有的走在前面,有的落在后面,秦叔宝带着二十个家丁在集上休息吃饭。此时小米饭还没煮熟,心中满是疑惑的秦叔宝,故意走出店面查看情况。只见距离店面五七间处,有两三个少年站在那里说话,一位拄着拐杖的老者在一旁侧耳倾听,秦叔宝便慢慢靠近。一个少年说:“就是前日,张家的孩子被抓走了。”另一个接着道:“昨天王嫂子家的孩子也被偷了,她丈夫被征去开河,回来可怎么交代?”还有一人说:“张家孩子有什么稀奇!赵家夫妻就这一个儿子,宝贝得不得了,昨夜也不见了。”老者点头叹息:“好狠的贼子,这村坊上已经丢了二三十个小孩子了。”

秦叔宝上前问老者:“老丈,敢问是往来督工的军士拐骗了村里的小孩吗?”老者摇头道:“拐骗走的,说不定还能留条命,这些孩子却是被拿去杀了,而且这事和军士无关,是另有贼人!”秦叔宝惊讶道:“这两年年成不错,难道这地方还会有人做出这种事?”老者压低声音说:“客官有所不知,就因为开河,那位总管喜好食用小儿,将孩子杀害后,加上调料蒸熟吃。所以这些贼人为了几两银子,就去偷人家孩子蒸熟献给他,贼人不止一个,受害的也不止我们一村。”

秦叔宝难以置信:“一个做官的,怎会做出这种事,恐怕不是真的吧?”老者急道:“我骗你作甚,一路走来,你没听见那些哭声?现在村里的人连觉都睡不安稳,有孩子的人家,时刻都得照看,不敢让孩子独自出门。夜里有的守在孩子身边,还有人做了木栏柜子,把孩子关在里面。客官若不信,我带你去看看。”老者领着秦叔宝来到一户人家,果然见到一个木柜,上面还放着被褥,显然是有人在此看守。秦叔宝问:“为何不设法捉拿贼人?”老者无奈道:“客官,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

秦叔宝点头回到店中,吩咐家丁:“今日我身体不适,就在此地歇息,明日再赶路。”他先在客房铺好被褥,躺下睡了一觉,心中暗自盘算着要捉住这些贼人,为地方除害。等到晚上,吃过晚饭,村里没有更鼓,只有淡淡的月光。约莫到了深夜,秦叔宝悄悄走出店门,街上空无一人。他走到市东头张望,没发现可疑迹象,往回走时,忽然听到一户人家传来惊叫声。原来是夫妻二人在梦中发现孩子不见了,慌乱中把孩子惊醒,孩子吓得大哭,两人这才知道孩子没被偷走,相互埋怨了几句,又安静下来。

秦叔宝又走到西边,远远望见有两个人影朝着集市走来。他急忙闪进店门的门缝中观察,不一会儿,两人果然走了过来。等他们过去后,秦叔宝悄悄跟在后面。那两人像苍蝇一样,在各处窥探,许久后,撬开一户人家的门,一人进去,过了一会儿,外面的人先跑。这人刚跑到秦叔宝跟前,秦叔宝大喝一声:“哪里走!”一拳打在他脊梁上,那人毫无防备,向前扑倒,怀中的小孩也掉在路边啼哭。秦叔宝顾不上小孩,急忙赶到被盗的人家,此时另一个贼人也正出门,听到秦叔宝的喊声正犹豫观望,还没来得及逃跑,就被秦叔宝一脚踢倒在地。屋内的男女听到外面动静,发现床上的孩子没了,哭喊着披衣起身。秦叔宝将这人挟住,带到自己住的客店前,之前被打倒的贼人刚从地上爬起来,就被店内听到动静赶来的家丁一把抓住,两人都无法逃脱。

一时间,地上孩子的啼哭声、失盗男女的喊叫声,惊醒了集市上熟睡的几人。找到孩子的人家松了口气,旁观的众人却怒不可遏,对着两个贼人一顿乱打。秦叔宝赶忙制止:“大家别动手,拿绳子捆起来拷问!问清楚他们之前偷走的孩子在哪里,还有多少同伙,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只有抓住所有贼人,才能根除祸患,乱打死了人,谁来承担责任?”他随即让家丁找来绳子将两人捆住审问。原来一个叫张耍子,一个叫陶京儿,都是宁陵县上马村人,还有个贼首叫陶柳儿,他们偷来的孩子,确实是杀了蒸熟献给麻都护享用。

审完口供,天色渐亮,各村百姓听说抓住了偷小孩的贼人,都赶来围观。秦叔宝喝止了想要动手的男人,可那些受害的女人又抓又咬,拿柴棍殴打,根本拦不住。秦叔宝心想,此时放了贼人不行,交给地方官又怕他们被私自打死,自己会受连累。于是他对众人说:“各位,麻都护是朝廷大臣,断然不会做这种坏事。他即将到达睢阳,不如我把这两人送交麻爷处置。他们冒用官员名义杀人,麻爷肯定不会留他们性命;若真有此事,麻都护见外面闹得厉害,心里不安,也不敢再纵容了。”众人觉得有理,叮嘱道:“将军可别在路上把人放了,让他们又回来作恶。”秦叔宝坚定地说:“我要是想放,就不会抓他们了。”昨日那位老者也赶来道谢:“就是这位客官,替我们集市除了一害,我们想凑些盘缠感谢。”秦叔宝婉拒,亲自押着两个贼人,急忙追赶大队士卒。

秦叔宝赶到睢阳时,麻叔谋与令狐达刚到行台,正准备视察河道开凿情况。叔宝整好人夫队伍,进见投上文书。麻叔谋见秦叔宝仪表堂堂、身材魁梧,心中十分欢喜,当即任命他为壕塞副使,监督睢阳开河事务。叔宝谢恩后暗想:“狄去邪曾说此人贪婪,难以侍奉,可初次见面就委我官职,看来也像是个识才之人。只是若将那两个贼人之事禀明,恐他见怪;若隐瞒不报放了贼人,又怕他们继续为害百姓。也罢,宁可招他一人怪罪,也不能让那些小儿含冤。”于是又上前跪下道:“齐州领兵校尉有事禀上老爷。”麻叔谋不知何事,脸色还算温和,只听叔宝禀道:“卑职奉差经过牛家集时,拿获两个贼人,他们声称受老爷差遣取用小儿,公然行窃。一个叫张耍子,一个叫陶京儿,现已解至外面,候爷发落。”

麻叔谋听了,脸色陡然一沉,问道:“是谁拿的?”叔宝答道:“是卑职。”麻叔谋道:“窃盗之事本是地方捕官的职责,与我衙门有何相干?你又是过往领兵官,不该管这等闲事。”令狐达在一旁道:“若是有人冒用官员名义为非作歹,也应追究审问。”麻叔谋不耐烦道:“我们连开河大事都忙不过来,管这等小事作甚?”令狐达坚持道:“既然已经拿来,就交给有司审问一下。”麻叔谋冷冷道:“交给有司说不定他们收了钱就放了,不如我这里直接放了。”随即吩咐不必将贼人解进,直接释放。这一番话,将秦叔宝的一番热心浇了个透心凉,恰似一盆冷水兜头泼下。

跟随叔宝的家丁们本以为拿了贼人会有奖赏,不料竟被直接释放,都为叔宝感到不平,却不知叔宝因此已遭麻叔谋忌恨。原来麻叔谋此前奉旨开河,因耿纯臣奏报睢阳有王气,便打算借开河掘断王气。不料到了睢阳,先掘开了宋司马华元的坟墓,眼看河道即将穿城而过,城中大户急忙央求督理河工的壕塞使陈伯恭去探麻叔谋口风,请求保全城池。谁知麻叔谋大怒,几乎要将陈伯恭斩首,坚决要让河道穿城而过。这下满城百姓慌了神,既要顾城外的坟墓,又要保城里的屋舍。其中一百八十家大户,共凑黄金三千两,想求麻叔谋通融,却苦于没有门路。

却说陶京儿被释放后,在外边吹嘘道:“我是老爷最亲信的人,那个不懂事的官儿竟敢拿我,你们看老爷可曾难为我?他那芝麻大的前程,迟早断送在我们手里。”众人听他口气不小,像是麻总管的亲信,便有几人暗暗找他,想请他帮忙说情保全城池。陶京儿道:“我还有个弟兄与老爷更亲近,我带你们去见他。”于是牵线搭桥,引见了麻叔谋最得意的管家黄金窟。众人许诺谢他们白金一千两,黄金窟满口应承道:“把钱都拿来,明日就有消息。”众人果然将金银交给黄金窟。

黄金窟深知主人见钱眼开,趁麻叔谋日间在房中打盹时,悄悄将一个写着“恭献黄米三千石”的手本连同金子一起摆在桌上,满桌金光灿灿,只等他醒来发问时进言。他在旁边站了许久,将近申时,只见麻叔谋从床上跳起来,骂道:“你这厮好大胆,怎敢私吞我的金子,还推我一跤!”揉了揉眼睛,看见桌上的金子,又大笑道:“我说宋襄公断不会骗我,这金子到底落不下地。”黄金窟见状,笑道:“老爷,哪来的宋襄公送金子?”麻叔谋道:“是一个穿绛色衣、戴进贤冠的人,他求我护城,我不肯。又请来一个暴眼大肚皮、戴进贤冠穿紫衣的,说是大司马华元,这厮还仗势要把我捆住灌铜汁,吓我。我坚决不答应,他两个只得应承送我黄金三千两,我正愁见不到金子,怕人克扣,与守门的争执时被推了一跤,没想到金子已摆在这儿了,待我点一点,别少了。”

黄金窟又笑道:“爷怕是做梦了,这金子是睢阳百姓托我送来求您保全城池的,哪有什么宋襄公?”麻叔谋疑惑道:“岂有此理,我明明与宋襄公、华司马说了话,怎会是梦?”黄金窟道:“爷再想想,是您去见的宋襄公,还是宋襄公来见您?如今人在哪里,相见在何处?”麻叔谋又想了想,道:“难道真是梦?可明明听得说‘上帝赐金三千两,取之民间’,这金子难道不是我的?”黄金窟道:“说‘取之民间’,这宗金子本该爷受,但确实是百姓为保全城中房舍送来的,爷可别说梦话露了底。”麻叔谋笑道:“我只要有金子,管他是上帝还是民间送的,就依他们保全城郭吧。”于是收下了手本,吩咐明日升堂就改定河道。

次日升堂,麻叔谋传唤壕塞使。此时陈伯恭正在督工,只有叔宝在一旁伺候,上前参谒。麻叔谋问道:“河道离城还有多远?”叔宝答道:“尚有十里之遥,县官已出牌令城中百姓搬移,拆毁房屋准备动工。”麻叔谋道:“我想前日陈伯恭说回护城池,很有道理。如此坚固的城池、繁盛的市井,怎忍心拆毁,让百姓流离失所?不如在城外取道,别惊动城池了,就差你去勘察规划。”秦叔宝道:“前日爷台已画定图式,吩咐说奉旨要开凿此城泄王气,恐怕难以改移。”麻叔谋不耐烦道:“你这迂腐之人,奉旨开凿王气,只要在这一方就行,何必非在城中?凡事要择便而行,休提什么画定图式,快去勘察回报。”

叔宝领了这差事,本是个肥差,沿途经过乡村人户,有的为免掘坟墓田园,有的为保全房产,纷纷拿出十两五两、二十三十两银子,托人说情。叔宝一概不受,只酌定了一条更改的河道,回覆麻叔谋。恰逢这日副总管令狐达得知要改河道,来见麻叔谋,两人议论争执不下。只见叔宝跪下禀道:“卑职蒙差勘察河道,若从城外取道,路线迂回,比城中要多出二十余里。”麻叔谋正没处发火,吼道:“我只差你看城外河道,你管什么差二十里三十里?”叔宝道:“路远则用工多、钱粮增、限期宽,卑职理应禀明。”麻叔谋越发恼怒:“人工不用你家的,钱粮不用你家的,你多大的官,在此胡言乱语!”这话分明是在针对令狐达。

令狐达正色道:“民间利病,人人都可直言无隐,大小都是朝廷的官,管的是朝廷的事,都该从长计议;况且开凿此城,是奉了圣旨的。”麻叔谋蛮横道:“令狐兄只提圣旨,这回护城池,可是宋襄公奉了天旨!前日梦中,我因执法,几乎被华司马用钢汁灌杀,那时叫你们,你们能应吗?”令狐达大笑道:“哪里来的荒唐鬼话!”麻叔谋又转向叔宝,骂道:“你这样的朝廷官,也想来管朝廷事?你收了城外百姓的银子,故此来胡搅蛮缠!我只要不用你,看你还管得了么!”令狐达争不过麻叔谋,愤愤不平,只得回衙写本上奏。

叔宝出得门来,麻叔谋衙内已挂出一面白牌:“城壕塞副使秦琼,生事扰民,阻挠公务,着革职回籍。”秦叔宝看了,长叹道:“狄去邪原说此人难侍奉,果然如此。”随即收拾行李返乡。却不知这竟是上天保全叔宝之处——莫说当日开河工程严酷,民夫死伤无数;后来隋炀帝南幸,因河道有浅处,特制一丈二尺的铁脚木鹅测试水深,共有一百二十余处浅滩。查勘后,浅滩两岸的丁夫及督催官吏,尽皆被埋入地下,名曰“生作开河夫,死为执沙鬼”,麻叔谋最终也因此问罪腰斩。此时若叔宝还在督工,料难幸免。正所谓:“得马何足喜,失马何必忧。老天爱英雄,颠倒有奇谋。”

秦叔宝被麻叔谋革职后,正收拾行囊准备返乡,这时令狐达派人来邀请他到麾下任职。秦叔宝笑着婉拒道:“我此次前来,不过是李玄邃为帮我躲避灾祸才谋得这差事。监督河工这等事务,料想也干不出什么大事业。况且在这工地上,那些无赖之徒,不是想着私下放走役夫牟利,就是克扣工人工钱。还有人靠打骂役夫,强行索要好处,到最后跟着众人一起邀功领赏。这些都非我所求,我留在此处又有何意义?”他对来使说道:“我家中有八旬老母,之前奉官府差遣,不得已才离家远行,如今有幸能回去,归心似箭,实在无法再为令狐大人效力了。”

打发走差官后,秦叔宝心中暗自思忖:“来总管平日里对我颇为照顾,就算看在李玄邃和罗老将军的情面上,也不会亏待我。若我回到他麾下,必定还能得到重用。但我当初满怀壮志而来,如今却铩羽而归,正所谓‘此去好凭三寸舌,再来不值半文钱’。眼下这世道,劳役不断,皇上四处巡游,百姓怨声载道,不出十年,天下必定大乱。到那时,不正是我们这些人挺身而出,平定天下的时候吗?功名爵禄,不过是早晚的事,何必急于一时?何况家中老母年迈,正需要我在身边尽孝,我何苦为了这微不足道的虚名,而亏欠了为人子的职责。”

他又转念一想:“若是回到城中,来总管肯定会再次启用我,说不定还会遭遇刘刺史那样的纠缠。倒不如远离尘嚣,在山林中隐居。”于是,秦叔宝在齐州城外的村落里,寻得了一处心仪的居所。

这处住所前临潺潺溪流,后倚郁郁树林,桑树和榆树的枝叶繁茂,一片翠绿成荫。半人高的篱笆用朝槿编织而成,透着清新的翠色。夜幕降临,屋内的榻上,能听到归鸟叽叽喳喳的鸣叫。窗外的烟霭与屋内侍奉母亲的欢笑声交织,树梢间的风声仿佛和着悠扬的琴声。虽身处乡野,秦叔宝的英雄气概却未完全磨灭,闲来无事时,他会提笔写下如《梁父吟》般的诗句,抒发心中感慨。

这是一座简陋的三间茅屋,里面有几间内室,堂屋侧边的竹林深处,还有几间书房。房屋四周环绕着矮矮的围墙,墙边栽种着桑树和榆树,围墙上稀疏地扎着篱笆。篱笆外,是几十亩麦田和枣林,一片田园风光。

秦叔宝回到城中,见到母亲后,将自己与世俗不合、不再追求功名的想法如实相告。秦母见儿子为了求名,常年在外奔波劳苦,也便同意了他的想法,支持他在家安居。秦叔宝随即将城中的宅子赠送给樊建威,以报答他平日里照顾家中老小的恩情。之后,他带着母亲和妻子,一同搬到了乡下居住。

樊建威和贾润甫得知后,还劝他重返总管府任职。秦叔宝只是微笑着说:“这世道也就这样了,能偷得片刻清闲才是真正的好处。”后来,来总管知晓此事,又派人来请他回去复职。秦叔宝以母亲年迈、自己身体抱恙为由,坚决推辞。来总管也没有过分勉强他。此后,凡是朋友来访,秦叔宝都热情接待,但因为要照顾年迈的母亲,他自己从不外出交际应酬。

每日里,他或是漫步山间,寻访美景;或是在庭院中栽种竹子、浇灌花草。傍晚时分,小酌几杯,静看夕阳西下;白昼漫长,便以棋局消遣时光。曾经的豪迈英气,都被他暂时收敛起来。樊建威和贾润甫见状,都惋惜道:“可惜了这个英雄人物,不过是接连遭受挫折,就意志消沉,只知寄情山水了。”他们哪里知道,秦叔宝早已将世事看得透彻,心中自有一番筹谋。他深知,未来天下动荡之时,必定少不了自己施展抱负的机会,因此不愿轻易展露锋芒,才选择了这样一种生活方式。正如诗中所写:夕阳西下,他在淮城边悠然垂钓,晚风吹拂着身上单薄的葛衣。真正的大丈夫,在时机未到之时,宁可收敛锋芒,哪怕被旁人嘲笑,也依然坚守本心,静待属于自己的风云际会。

第34回 洒桃花流水寻欢 割玉腕真心报宠

有词唱道:芳菲落尽,那簌簌落花香气何等细微。桃花片片,随浮萍泛起,波光摇曳着碧水,悠远的梦萦绕在长堤。情丝缠绕难以释怀,偶然瞥见那扁舟便心醉神迷。魑魅又有何奇异,魂魄又能托付给谁?香如盘绕的篆字,烛泪点点垂落。长河漫漫,夜色静谧,星斗的光辉洒在衣袂之上。惊看之处,那清凉之感仿佛一剂良药,令人畅快。(调寄“千秋岁”)

自古以来,混乱污浊的世道,被称作“天醉”。天并非自己沉醉,而是人让天沉醉,如此一来天也难以自行清醒;更何况世人多被如金枷般的欲望套住脖颈,被似玉索般的贪念缠住身躯,眼前尽是无数令人沉迷的快乐风光,又有谁肯清心寡欲,看破这尘世的迷惑?且说隋炀帝面对众多美人,见她们个个容貌鲜妍、姿态娇媚,内心的享乐之意愈发浓烈。无论白昼黑夜,他都如同狂蜂浪蝶,整日在美人丛中嬉戏玩乐。而众美人也因隋炀帝对她们颇为上心,便各自想尽办法,以新奇独特的方式吸引他,只为博取片刻欢娱。

一日,隋炀帝在清修院与秦夫人小酌了几杯酒。因天气炎热,二人手挽手走出院子,沿着院中长渠,赏玩流水以作消遣。这清修院四周皆用乱石堆砌,阻断了陆路,只容小船曲折蜿蜒地驶入。院内种有许多桃树,景色宛如武陵桃源一般。二人正欣赏着这清幽雅致的景致,忽见细小的渠水中飘出几片桃花瓣。隋炀帝指着花瓣,连道:“有趣,有趣。”看着几片花瓣流出院外,紧接着又有一阵花瓣随水漂来,其中还夹杂着些许胡麻饭。秦夫人见状,惊讶地问道:“这是谁做的?”隋炀帝笑着调侃:“自然是爱妃的精妙之作,还能有谁?”秦夫人连忙否认:“臣妾实在不知。”她急忙吩咐宫人用竹竿将水中之物捞起查看,发现这些并非彩纸剪成,每一瓣都是真实的桃花,还带着微微香气。隋炀帝这才惊讶道:“这可真是怪事。”秦夫人猜测:“莫非这条渠与仙境相连?”隋炀帝摇头道:“此渠是朕新挖的,与西京太液池水相通,哪来的什么仙境?”秦夫人疑惑道:“既然如此,如今这个时节,怎么会有桃花流出?”二人面面相觑,一时也想不出个所以然。秦夫人提议:“臣妾与陛下乘一只小船,顺着水渠找寻上去,定能找到源头。”隋炀帝点头称是:“爱妃说得有理。”

于是,二人登上一只小龙船,命宫人撑篙,小船穿梭于花丛柳荫之间,沿着水渠曲曲折折地探寻。只见水面上,或飘着一朵,或浮着两瓣桃花,断断续续,沿途皆是。过了一座小石桥,转过几棵大柳树,远远望见一个女子穿着紫绢衫,蹲在水边。待小船靠近,才发现是宫女妥娘正在往水中洒桃花。

隋炀帝见状,大笑道:“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你这小丫头在此捣鬼!”妥娘笑容盈盈地回应:“若不是这几片桃花,万岁此时不知在何处享受,怎会撑着小船来找我?”隋炀帝笑道:“就你这小丫头最会玩闹,还不快上船!”妥娘上了船,秦夫人好奇问道:“其他都罢了,这些桃花你从何处得来?”妥娘笑着解释:“这是三月间从树上采摘的,我用蜡盒保存着玩耍,没想到留到现在还很新鲜。”隋炀帝又问:“保存桃花或许是偶然,可你小小年纪,又没读过多少书,怎么知道桃源的故事,还把胡麻饭夹杂在其中?”妥娘带着笑意回答:“臣妾虽为女子,书读得不多,但《桃源记》也曾看过。”

秦夫人对隋炀帝说:“臣妾阅览《汉书》《晋书》,其中记载的宏图伟业、丰功伟绩,多有值得借鉴之处;至于《秦史》所记之事,秦始皇仅靠奸诈称霸天下,实在没什么可取之处,就像桃源这个故事,说法也十分虚幻。”隋炀帝笑道:“爱妃此言差矣!朕阅览《始皇本纪》,见秦始皇巡游天下,在泰山封禅,威风赫赫,震慑一时。别的不说,单是一道长城,至今已历经七八百年,外敌难以长驱直入,这都是长城的保障之功。”秦夫人道:“秦朝至今已七八百年,长城恐怕多有损坏,若不加以修补,日后难免有祸患。”隋炀帝道:“这是自然。况且在朕在位之时,若不进行修缮,还能有谁愿意承担这项工程?朕很快就会派人去办理此事。《秦史》中还有秦始皇修建阿房宫的记载,精彩得很,他也算得上是一代豪杰之主。此书就在景明院大殿中,我们撑船去取来看看。”

不多时,小船驶过龙鳞渠,向南便到了景明院。隋炀帝与秦夫人、妥娘一同上岸,只见景明院门口停着一辆华丽的宝辇。原来萧皇后因天气炎热,知道景明院大殿窗户宽敞明亮,便邀袁紫烟一同前来纳凉,此刻正与景明院主梁夫人在殿中下棋。隋炀帝连忙示意宫人不要通报,与秦夫人悄悄走近,只听见帘内传来棋子敲击棋盘的声响。正要进入殿中,袁紫烟在帘内瞥见,急忙说道:“娘娘,陛下来了。”萧皇后听闻,连忙起身,与梁夫人、袁紫烟一同出来迎接。隋炀帝笑道:“御妻为何不告知朕一声,便私自前来?”萧皇后笑道:“陛下没看见臣妾的‘招纸’吗?”秦夫人好奇问道:“娘娘,什么是‘招纸’?”萧皇后解释道:“昨夜不见陛下进宫,我便写了一张‘招纸’,派宫奴到各宫院寻找陛下。”隋炀帝饶有兴致地问:“御妻且说说,‘招纸’上写了什么?”萧皇后一本正经道:“‘招纸’上写着:妾自不小心,失去风流天子一个,身边并无别物,倘有收留者,赏银五百,报信者谢银五十。”隋炀帝听后大笑:“难道朕只值五百两银子?”众人也跟着大笑起来。

隋炀帝在主位坐下,看着棋盘问道:“你们赌的是什么?”梁夫人神秘一笑:“赌的是一件东西,等会儿再告诉陛下。”隋炀帝又说:“白棋要输了!御妻快在东南角上,点住黑棋那一处关键,若能将它困住,或许还能平局。”萧皇后笑道:“点棋眼是陛下的拿手本事,只怕陛下费尽力气,也未必能让黑棋陷入绝境。”

众人正说笑间,隐隐传来一阵笛声。袁紫烟疑惑道:“笛声从哪里传来?”隋炀帝刚要侧耳细听,一阵带着荷花香气的风从帘外吹来,瞬间满殿飘香。萧皇后问:“这香气又是从何而来?”隋炀帝赶忙让人卷起帘子,与萧皇后一同走出殿外。只见二三十只小船满载荷花,许多美人坐在船中,齐声唱着采莲歌,雅娘、贵儿则各自吹奏风笛应和。小船如离弦之箭,朝着北海方向驶来。隋炀帝远远望去,原来是十六院的美人宫女们,见夕阳西斜、晚风渐起,便一同划船返回。他大笑道:“这些宫女们,倒真会寻乐子。”萧皇后夸赞:“这都是陛下教导有方。”隋炀帝又打趣道:“也多亏了御妻不妒的度量。”

话未说完,那些小船远远望见隋炀帝在景明院,便不再驶入水渠,纷纷争先恐后地朝着殿边划来。等船靠岸,众人身上的红罗绿绮衣衫都被溅起的水花打湿了。隋炀帝与萧皇后见状,不禁拍手大笑。此时,梁夫人已吩咐在殿中摆好宴席,请隋炀帝与萧皇后上座,秦夫人、梁夫人和袁紫烟在旁相陪。隋炀帝又命所有美人上殿,在地上铺上十来条龙草细席,摆上矮桌和果盘,让美人席地而坐,每人先饮三杯酒,随后众人玩起传花击鼓的游戏,尽情畅饮。隋炀帝身处殿中,只觉阵阵薰风拂面,全无半点暑气,又见萧皇后与各位夫人、美人容颜娇艳,彼此打趣说笑,不知不觉间便喝得酩酊大醉。于是,他起身牵着萧后,到碧纱橱中休息。众人也纷纷起身离殿,各自消遣去了。

萧后小睡片刻,见炀帝沉睡正酣,便轻轻起身,与秦夫人、梁夫人、袁紫烟一同玩牌消遣。不到一个时辰,忽听得炀帝在碧纱橱内发出山摇地动般的吆喝声。萧后与众夫人惊慌失措,急忙凑近查看,只见炀帝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双手紧紧抱住头部,口中不停呼喊:“打死我了!打死我了!”萧后心急如焚,立即传下懿旨,命太医巢元方火速赶到西院。巢元方诊脉后,开了一剂安神止痛汤。萧后亲自煎好汤药,轻轻灌给炀帝服下,可炀帝依旧昏迷未醒。各院夫人得知消息,迅速赶到景明院探望,众人守在床前整整一昼夜,炀帝仍未苏醒。

此时,朱贵儿见此情景,茶饭不思,坐在厢房里默默垂泪。韩俊娥见状,调侃道:“傻孩子,万岁爷的病体,你又替不了,何必这般伤心?”朱贵儿擦了擦眼泪,说道:“姐妹们且听我说:大凡女子生来就已是不幸,何况我们抛家舍亲,被选入宫,原以为红颜薄命,如同腐草般无人怜惜,甚至可能葬身沟壑。没想到遇上如此仁德的君主,让我们能时常陪伴君侧,朝夕宴乐。莫以为我们真有倾国之色才得此宠眷,倘若遇着强暴之主,轻则受辱,重则幽禁冷宫至死,哪能像当今万岁这般怜香惜玉,让我们个个心满意足。所以侯夫人因恨薄命而自缢,王义念及洪恩愿捐躯,这都是万岁的恩情深入人心所致。如今万岁身患重病,看似十分凶险,倘若有个万一,我们又该何去何从?不是沦为悍卒之妻,就是成为骄兵之妇……”说到伤心处,众美人也纷纷呜咽哭泣。

袁宝儿提议道:“我听说世间为人子女者,常有父母有难愿以身代的。我们虽与天伦之情断绝,但君父之恩难忘。何不在今夜一同祷告神灵,情愿减去我们十年阳寿,烧一炷心香,或许能感动上天,让万岁转危为安,早日康复,也算不枉万岁平日对我们的爱惜。”众美人听了,齐声赞同:“袁家妹子说得有理!”于是一同到后庭摆设香案。

朱贵儿心中暗想:“我们即便虔诚祈祷,又怎能轻易感动上天?我听说子女割股救亲,往往能让亲人延年益寿。我如今身属朝廷,即便杀身也在所不惜,何况只是身上一块肉。”主意打定,她袖中藏了一把佩刀,走到庭中。此时,韩俊娥、杳娘、朱贵儿、妥娘、雅娘、袁宝儿等人齐齐跪在香案前,各自先禀告了自己的生辰八字,随后祷告愿减去阳寿,祈求君王病体安康。祷告完毕,众人起身正欲收拾香案,只见朱贵儿双眼含泪,卷起衣袖,露出雪白的玉腕,右手持刀,咬着臂上一块肉,狠狠一刀割下,鲜血顿时淋漓不止,她将肉放在一只银碗中。众人见状大吃一惊,雅娘连忙从炉中取些香灰替她敷上,用绢布扎好伤口。

朱贵儿将割下的肉悄悄藏起,回到殿上。正巧萧后要煎第二剂药,朱贵儿主动承担煎药之事,暗中将肉与药一起细细煎好,端给炀帝。萧后喂炀帝服下,不到一个时辰,炀帝便缓缓苏醒。他看见萧后与众夫人美人都守在床前,感慨道:“朕好苦啊,险些与御妻等再也不能相见。”萧后问道:“陛下好好饮酒入睡,为何忽然疼痛难忍?”炀帝答道:“朕酒醉后昏昏睡去,梦见一个武士相貌凶恶,手持大棍,猛地朝朕脑门打了一下,疼得朕几乎昏死,如今脑袋里如同被劈开一般,痛不可当。”萧后与众夫人纷纷好言安慰。此事很快惊动了文武百官,他们纷纷到西苑问安,得知炀帝是梦中被打伤头部,如今已好转,便各自散去。

此时,狄去邪已到东京,听闻炀帝因头痛患病,心中凛然,这才相信鬼神之事真实不虚,于是看破世情,前往终南山访道去了。

再说虞世基,两个月前炀帝嫌苑中御道狭窄,命他负责拓宽修治。虞世基领旨后,不到一个月不仅将御道拓宽铺平,还增建了驻跸亭和迎仙桥。銮仪卫也重新整治了一副簇新的卤簿仪仗,专等炀帝病愈后出游使用。如今炀帝病愈多日,已在宫中与萧后宴乐。得知御道拓宽、仪仗齐整,炀帝便坐大殿接受百官朝贺,随后下诏在西苑赐宴群臣。

炀帝乘坐七宝香辇,一队队仪仗整齐排列,众公卿骑马簇拥前行,真是苑中剑佩林立,柳拂旌旗招展。不多时抵达西苑,炀帝传旨将御宴摆在船上。他乘坐龙舟,百官乘坐凤舸,先游北海,后游五湖,君臣尽情赏玩。酒兴正浓时,炀帝命文臣赋诗记录盛况。翰林院大学士虞世基、司隶大夫薛道衡、光禄大夫牛弘等人先后献上短章。炀帝览毕大喜,各赐酒三杯,自己也饮下一大杯,说道:“卿等皆有佳作,朕岂可无诗?”于是御制《望江南》八阕,单咏湖上八景。

炀帝赋完,群臣纷纷称赞,各自献酒祝贺。炀帝与众臣又痛饮一番,随后命罢宴转船。众臣谢宴后,穿过花丛柳影离去。炀帝乘銮舆回宫,萧后迎问道:“今日陛下赐宴群臣,尽兴如何?”炀帝答道:“今日饮酒十分畅快。”便将群臣献诗及自己所作八首词一一告知萧后。萧后道:“如今秋月正明,正是赏心乐事之时。在舟中与湖光争色,不如到芳径与花柳比妍。”炀帝道:“如今御道比从前拓宽,又增建了驻跸亭、迎仙桥,过桥便是旧日的畅情轩,收拾得更加雅致有趣。”萧后道:“既然如此,明日臣妾必要陪陛下遍游一番。”炀帝道:“御妻若想游赏,不可草率。明日趁这月白风清,不如来次清夜游,定能畅快尽兴。”萧后道:“既然夜游,宫中妃妾大多未到过西苑,带她们去看看也好。”炀帝道:“这有何不可?明日让御林军多备些马匹,供她们骑着奏乐,朕与御妻一路赏月而去。”萧后大喜:“如此最妙!”炀帝道:“马上奏乐虽好,但须得几章新诗谱入笙箫,才不负此良夜。”萧后道:“陛下天才横溢,何不自作一章,待臣妾教她们连夜排练,以显一时之盛。”炀帝道:“御妻所言有理,待朕作诗。”于是一边饮酒,一边挥毫,很快便制成《清夜游曲》一章。

炀帝作完,递给萧后观看。萧后读罢大喜:“陛下文思清俊,笔墨酣畅,古来帝王真无人能及!”随即命宫中擅长歌唱的人连夜习熟,准备明夜游西苑时演奏。炀帝又命近侍誊抄一纸,传给迎晖院朱贵儿,让她教各院美人唱熟,明夜在马上迎接,于畅情轩集合。吩咐完毕,炀帝才与萧后安寝。正是:昏君只图享乐,妖后只想游玩。江山即将覆灭,新曲何时能休?

第35回 乐水夕大士奇观 清夜游昭君泪塞

有词写道:费尽心思、竭尽全力,只为换来一人的欢欣愉悦。在悄然思索间,于忙碌中精心谋划出令人惊叹的奇妙场景。塞外黄花的音讯缥缈难寻,落珈山杨柳般的容颜绝美无双。更在风高气爽之时,如骏马在广袤山林中奔驰,成就倾国之色。月色如白练般澄澈,天空碧蓝如洗。众人同心沉醉,共享欢乐宴席。只见身着红裙的队伍如锦绣般排列,密密麻麻地遍布山野,香车宝辇围绕着台阶,如云般的青丝与素雅的身影在酒尊前伫立。趁着今宵在马上立下坚定盟约,就连嫦娥见了也会为之感动落泪。(调寄“满江红”)

天地间的乐事无穷无尽,而女子们的心思更是愈发精巧奇特,即便如钢铁般坚毅的好汉,也会被这份心思搅得身心俱疲;更何况本就沉迷享乐的帝王,又怎会轻易收敛放纵的欲望?且说炀帝与萧后在宫中安睡了一夜,直到正午时分才起身。随后,炀帝传下旨意,命御林军准备千匹骏马,一半在宫门口等候,一半在西苑待命;又下令光禄寺,要求在苑内、庭院、轩中、山间殿堂各处,都要预备好饮食,方便众宫人随时随地饱餐游玩。

没过多久,夕阳西下,一轮明月缓缓升起。炀帝与萧后享用过晚宴,各自换上清雅华丽的龙衣,携手走出宫殿。只见月光皎洁如白练,银河在夜空中静静流淌,二人心中满是欢喜。他们登上一辆并排而坐的赏月香舆,舆上设有两个座位,四周的帘幕高高卷起,舆的两旁还能容纳数名美人,以便随时送上饮食。接着,炀帝命众宫女上马,分成两行,一半在前开道,一半在后跟随,众人缓缓奏乐前行。

这一夜月色格外明亮,将御道照得如同白昼。众宫女们皆身着艳丽华服,骑在马上,眼前是成片的绫罗绸缎,耳边是千行丝竹演奏的悦耳之声,队伍从皇宫大内一直排到西苑,景象壮观。但见:一队妖娆的宫女从宫中而出,千行萧管在马上奏响迎接。圣主在这清夜要前往何处?原来是为了欣赏秋月,一路西行至西苑。

炀帝坐在舆中,目睹这般繁华盛景,心中畅快至极,对萧后说道:“听闻昔日周穆王乘坐八匹骏马,西行至瑶池,王母设宴款待,当时女乐之盛,千古以来都被传为美谈。依朕看来,今日的场景也不逊色于传说中的瑶池盛会。”萧后回应道:“瑶池阆苑之类,都虚无缥缈。今晚这场游玩,才是实实在在的瑶池胜景。”炀帝笑道:“若今日是瑶池,朕便是那穆天子,御妻自然就是西王母了。”萧后也打趣道:“臣妾若是西王母,陛下怕是又要思念董双成与许飞琼了。”二人相视而笑,气氛融洽。

不多时,车驾便进入了西苑。每到一院,就有该院夫人领着笙歌队伍前来迎接;靠近另一院,又有夫人带着鼓乐前来相迎。前前后后,歌声回荡在苑内各处,来来往往的尽是女子组成的队伍。片刻间,众人经过驻跸亭、迎仙桥,来到了畅情轩。这畅情轩呈八角形,建造得宽敞宏大,台基全部由白石砌成,足以容纳上千人驻足。轩内张灯结彩,灯火辉煌,如同绚丽的烟火。

炀帝来到此处,便下令停驾稍作休息。众宫人将御辇抬上台基,朝南停放。众夫人下马,上前拜见。炀帝举目望去,只见十四院夫人都在,唯独不见翠华院的花伴鸿和绮阴院的夏琼琼,便问清修院的秦夫人:“为何花妃子和夏妃子没来?”秦夫人回答:“她们马上就到。”炀帝正想再问,忽然听到一阵悠扬的细乐声,隐隐约约地从远处传来。众宫人指着桥上喊道:“快看,快看!”炀帝便与萧后下了辇,站在月台上眺望。

只见前方有十来对五色长幡,幡上都挂着一对小小的红灯笼,被人高高地举在马上。长幡过后,有七八人身穿云冠羽衣,打扮得如同道姑陈妙常一般,各自手持凤笙、龙笛、像管、玉板、云锣、小鼓等乐器,正细细演奏着《清夜游》。随后,一人捧着云柄香炉,一人拿着静中引磬。紧接着,桥上缓缓推出一座用青白细绢精心扎成的“山”,这座“山”上没有树木花朵,只有空岩峭壁,而在“山”中竟立着一尊玉面观音像。观音头上乌云高高盘起,中间插着一股鸾凤金钗,明珠点缀在额头,胸前两股青丝自然垂下。她身穿一件大红棉袄,上面绣满花纹,外面还罩着一件素雅的光绫披风。左手执着净瓶,右手拈着杨枝,一双大白足赤裸着站立。观音旁边站着一个双手合掌的红孩儿,他头上梳着双尖丫髻,露出一双洁白如玉的手腕,戴着八宝金镶镯,身上穿着白绫花绣比甲,胸前系着锦包裹肚,下身穿着大红裤子,腿上戴着赤金扁镯,同样赤着双足,脸上笑嘻嘻的,仰首鞠躬,目光专注地望着观音。在他们面前有一张小桌,桌上插着两竿画烛,中间摆放着一座宝鼎,鼎中香烟袅袅,直冲九霄,由七八个宫人抬着缓缓前行。

炀帝双手搭在萧后肩上,正看得入神,忽见一骑快马如彩云般飞驰而来,马上之人娇声喊道:“万岁娘娘在上,你们往轩后走,转入台基上去。”说完,便下马前来拜见。萧后说道:“原来是花夫人。”花夫人对炀帝说:“陛下与娘娘,且先进入轩中,好让她们前来朝见参拜。”众人将御辇移到一旁,炀帝一手挽着萧后,问花夫人:“装扮观音和红孩儿的,是哪一院的宫人?生得如此美貌,装扮得也这般精妙。”萧后猜测道:“那个装观音的,看着有些像朱贵儿;装红孩儿的,倒像是袁宝儿。”炀帝笑道:“御妻这话说错了,贵儿和宝儿,都是一双小巧的金莲,可眼前这两人却是两双大白足。”花夫人笑着解释:“臣妾听说前日陛下赞赏大白足的宫人,所以特意选了这一对来讨陛下欢心。”

正说着,只见那些装扮奇特的人纷纷下马,走上台基叩首行礼。最后,那尊“观音”和“红孩儿”也上前合掌俯伏在地。炀帝将他们搀起,仔细辨认,果然是朱贵儿和袁宝儿,不禁大笑道:“御妻眼力不错,就是她们两个。只是这双脚,是怎么变大的?”贵儿抬起一只脚,炀帝拉过来仔细查看,发现是用白绫特制而成,在月光下看去,十个脚趾栩栩如生,如同天生的一般。炀帝惊叹道:“真是让人意想不到!”萧后平日里最喜欢袁宝儿,见他装扮成红孩儿,便将他拉到身边,抚摸着他雪白的双臂,只觉冰冷,心疼地说道:“苑中风寒露重,你们快去换身衣服吧。”炀帝也对朱贵儿说:“你穿得也太单薄了。”说着便伸手往她衣袖里探去。殊不知,贵儿臂上的刀痕还未痊愈,见炀帝伸手,急忙闪身躲避。炀帝的手刚摸到她玉腕上用纸包裹的地方,便问道:“臂上包着什么?”贵儿看了一眼萧后,只是微笑,并不作答。炀帝何等聪慧,见状便不再追问。

这时,左右又有人报道:“还有更精彩好看的来了!”炀帝急忙同萧后走出轩外,远远望见桥上,几对小旗和标枪在前引导,马上坐着十来个盘头打扮的蛮妇,她们身着短衣窄袖,有的在弹筝,有的抱着月琴。这边有人敲着花腔小鼓,尽情展现风情;那边有人轻敲像板,声音清脆,韵律和谐。在她们身后,是两对盘头女子,各自抱着琵琶,一边在马上骑行,一边弹奏吟唱,簇拥着一位“昭君”缓缓而来。这位“昭君”头上锦尾高高竖起,金丝扎在额头,脖子上围着貂套环,身上穿着五彩斑斓的舞衣,手中也抱着一面琵琶。

正看着,夏夫人前来拜见,炀帝问她:“那个装扮昭君的,可是薛冶儿?”夏夫人回答:“正是。”接着,她指着四个弹琵琶的女子介绍道:“这个是韩俊娥,那个是杳娘,还有妥娘和雅娘。陛下是想先让她们上台唱曲,还是先在下面跑马表演?”炀帝笑道:“她们估计只能平稳地骑马,哪里懂得什么跑马?”梁夫人说道:“这几个都是薛冶儿的徒弟,平日里在苑中牵着御厩里的马,经常练习骑马。”樊夫人补充道:“论骑马,第二个就要数袁宝儿骑得好了。”此时,宝儿和贵儿都已换回宫装,站在一旁。萧后笑着对宝儿说:“既然你擅长骑马,何不去下面展示一番?”炀帝拍手称好:“妙极妙极!朕前日让裴矩与西域胡人换得一匹名马,神骏非凡,正好让她骑,不知牵来了没有?”左右回禀:“已经备好在此等候。”炀帝说道:“好,快快牵来!”左右急忙将一匹乌骓马牵到众人面前。宝儿有些羞涩地笑道:“贱妾要是骑得不好,还请陛下、娘娘和夫人们不要见笑。”说完,她将风头弓鞋紧了紧,又在腰间系上一条鸾带,走到马前,伸出一双如白雪般的纤手,扶住金鞍,右手握住丝鞭,也不踩马镫,轻轻纵身一跃,便稳稳地骑在了马上。炀帝见状,欣喜地称赞道:“这个上马的姿势,就已经绝妙至极了!”夏夫人下去传谕众人,让她们先进行跑马表演,之后再上台唱曲。炀帝命手下将龙凤交椅移到边沿,与萧后一同坐下,众夫人也依次在两旁就座,准备欣赏这场精彩的表演。

袁宝儿骑着马飞速奔驰,随后众人纷纷转身扬鞭,由她领头,带着马上奏乐的宫女们,在树林间穿梭环绕,盘旋漫游。炀帝听见乐声,疑惑道:“这可真奇了,她们唱的不是朕的《清夜游》词,是什么曲子,竟如此好听?”沙夫人解释道:“这是夏夫人让她们装扮昭君出塞,连夜自创了塞外曲,教她们练熟,所以才这么动听。”炀帝来不及回应,只是伸出两根手指,在空气中不住比划。

正说着,只见一二十骑宫女乱纷纷地如烟雾般散开,红、青、白、黄各色衣衫纷飞,她们跑到西南角一处开阔地带,将“昭君”围在中间,把乐器交给宫娥后,成对成对地策马奔来,最后在东北角聚拢。虽说整体算不上完美,但也没人出丑。众人跑完后,只剩装昭君的和袁宝儿两骑在西边。只见宝儿侧身斜坐,不握缰绳,双手高高挥动丝鞭,左顾右盼,姿态万千地跑了过来。

正看得入神,装昭君的薛冶儿如闪电般飞驰而来。炀帝、萧后和众夫人都站起身来,只见一团彩云与一片白雪上下翻飞,分不清人马,眨眼间薛冶儿已追上宝儿,在她坐骑后臀轻抽一鞭,一同向东边疾驰而去。又过了一会儿,袁宝儿领着几骑慢悠悠到西边,东边还留着一半骑女与“昭君”对峙。忽然一声锣响,东西两边的人马如紫燕穿花般相向飞奔。过了三四对后,轮到袁宝儿和薛冶儿出场。她们听到锣声,一只金莲踩在马镫上,另一只脚悬空,半身紧贴马背,一手扳住雕鞍,一手扬鞭,从两头疾驰而来。刚到中间,两人突然身子一耸,炀帝以为有人要摔下来,却见她们已交换了马匹,向相反方向跑去。炀帝乐得前仰后合,鼓掌大笑:“真是奇观!”萧后与众夫人、宫人也无不大声称赞。

薛冶儿等人下马后,领着队伍走上台基。炀帝和萧后起身,秦夫人对炀帝说:“等会儿她们唱起塞外曲,只怕陛下还要神飞心醉。”炀帝正要开口,薛冶儿已领着众人上前叩见。炀帝连忙摇手,将薛冶儿拉到身边,见她扮成昭君后容貌绝美,不禁双手扶住她的身子,低声叹道:“好冶儿,朕竟不知你有这般绝技,若不是娘娘提议夜游,怕是一千年也发现不了。”说着从内相手中取过自己的浑金宫扇,扇上挂着玉免扇坠,赐给薛冶儿。薛冶儿谢恩收下,萧后忽然问:“袁宝儿呢?”杨夫人指着萧后身后说:“在娘娘身后躲着呢。”萧后转身笑道:“你学了多久骑马,竟这般纯熟,也该赏你些东西。”炀帝接口道:“不是朕偏心,该拿什么赏你呢?也罢,向娘娘借一件吧。”萧后闻言,从头上拔下一只龙头金簪递给炀帝,炀帝转手赐给宝儿。谁知宝儿不向炀帝谢恩,反而转身要谢萧后,萧后一把将她拉住。炀帝笑骂道:“你这贼妮子,倒会讨巧!”

薛冶儿和众夫人正要取琵琶唱曲,炀帝却说:“先不急,叫内相取来妆花绒锦毯铺在轩内,摆上绣墩矮桌,咱们席地设宴。”左右领旨,很快在轩内布置妥当,请炀帝和萧后入席。炀帝与萧后在正南并坐,东西两侧各摆四席,十六院夫人和袁贵人依次坐下。炀帝又命在中间设两席,赐给装昭君的薛冶儿和袁宝儿,众美人则团团盘膝而坐。炀帝举杯道:“今夜比往日玩得更尽兴,御妻和众妃子不可不开怀畅饮。”又对众美人说:“你们也喝几杯,再唱歌会更有韵味。”众人说说笑笑,饮了一会儿酒,薛冶儿等人抱来琵琶,准备演奏。炀帝道:“朕的《清夜游》词刚才各院迎接时已听过几遍,你们先唱夏妃子的塞外曲吧。”夏夫人推辞道:“这怎么行?自然该先奏陛下的御制佳作。”炀帝坚持道:“先听塞外曲。”

于是众美人定了定神,开始展喉歌唱,声遏行云,余韵绕梁。先是装昭君的薛冶儿弹着琵琶领唱一句,其余四面琵琶和声一句。第一支曲牌是《粉蝶儿》,唱道:“百拜君王。俺这里百拜君王,谢伊把人肮脏。没些儿保国开疆,却教奴小裙钗,宫闱女,向老单于调簧。万种愁肠,教人万种愁肠,却付与琵琶马上。”

第二支曲牌是《泣颜回》:“回首望爷娘,抵多少陟纪登冈。珠藏闺阁,几曾经途路风霜。是当初妄想,把缇萦不合门楣望,热腾腾坐昭阳,美满儿国文风光。”

众美人唱得抑扬顿挫,薛冶儿更是将凄楚之情融入声韵和姿态中,与琵琶曲调相得益彰。一曲既罢,满座寂静,连宿鸟都仿佛被惊动。炀帝听得心醉神迷,不知如何赞叹,只是连呼“快活”,不停地举杯畅饮。萧后对夏夫人说:“曲中借父母奢望之念引出自身遭遇,夫人构思巧妙,叙述入微。这第三支曲牌叫什么?”夏夫人答:“是《石榴花》。”只听唱道:“却教我长门寂寞妒鸳鸯,怎怜我眠花梦月守空房。漫说是皇家雨露,翻做个万里投荒。笑堂堂汉天子是什么纲常,便做妙计周郎,也算不得玉关将帅功劳账。这劳劳攘攘,马蹄儿北向颠狂。怎似冷落长杨,听胡茄一声声交河上,不白入靴尖,踹破泪千行。”

第四支曲牌是《黄龙滚》:“愁一回塞上贤王,肯惜伶仃模样。思那日朝中君相,惨撇下别时惆怅,闪得人白草黄花路正长。他那里摆云阵,迓红妆,闹喳喳尘迷眼底,闷恹恹愁添眉上。”

此时炀帝听得意乱心迷,恍惚间见萧后和众夫人都在拭泪叹息,便低声问:“你们为何个个落泪?如今听曲尚且如此,若身临其境又当如何?”萧后道:“陛下前日为侯妃子之死,将廷臣问罪赐死,莫说是绝色佳人,便是寻常宫人,陛下也不愿轻易舍弃。”炀帝摆手道:“噤声,且听曲。”接着唱道《小桃红》:“到家乡只梦中,见君王只梦中,明日里捱到穹庐。料道今生怎得归往,情黯黯拨乱宫商。情黯黯拨乱宫商,姻缘谁信这三生帐?但愿和亲,保太平永享。”

最后是《尾声》:“羞杀汉庭君和相,枉把妻孥拖衾帐。怎比得大皇隋,威名万载扬。”

唱到尾声时,五面琵琶弹得如风吹檐马、沙击辰钟般叮咚作响,突然戛然而止。炀帝坐直身子,对夏夫人赞道:“妙极!一篇词曲到结尾点明主旨,更见妃子聪慧有才。”夏夫人谦道:“这不过是粗鄙村歌,岂敢当陛下过誉。”萧后道:“曲中描写细腻,便是子游、子夏也难以增添一言;更难得她们一夜之间就学得如此出神入化,让人听了更觉陛下情深,陛下该好好奖赏她们。”炀帝笑道:“朕自然心中有数。”袁宝儿斜眼笑道:“陛下‘心中有数’是在哪个角落?”炀帝笑骂:“小妮子别得意,等会儿再收拾你。”

众夫人笑着起身,卸下扮演昭君的服饰,换回宫妆重新落座,又接过细乐,准备演奏《清夜游》词。炀帝连忙摆手:“古人说‘观止矣’,即便有其他乐曲,朕也不想再听了。你们取大杯来,痛饮几杯!”萧后见月已西沉,便说:“时辰不早,我们也该走动走动,回宫了。”炀帝吩咐内相:“再在***摆宴,众宫人不论骑马步行,都各执一盏红灯,分成两队:一队随娘娘从山前走,一队随朕从山后走,都到***赴宴,然后回宫。”

命令下达不到一个时辰,只见宫外万盏红灯如星斗流转,纷纷落在阶前,火树银花,绚烂夺目。众人在灯火通明中起身,伴着此起彼伏的乐声,向着下一处宴饮之地缓缓而行,夜色中的西苑,更显奢靡繁华。

炀帝与萧后走出畅情轩,各自登上玉辇,众夫人与美人也纷纷上马,一行人缓缓前行。约莫走了一里多路,萧后在辇中转身回望,见众夫人和美人都跟在自己身后,连忙叫停辇驾,对她们说道:“众夫人随我走也就罢了,你们本该在万岁御辇旁侍奉。如今都拥着我来,万岁见你们不去随侍,不会怪你们,反要说是我的缘故了。快赶上去,别惹他动气。”众夫人齐声道:“娘娘说得是。”众美人却有些犹豫,经不住萧后再三催促,才拨转马头去追赶炀帝。

此时炀帝由内臣簇拥着从山后行进,见夫人们和美人都跟着萧后离去,他本就惯于在妇人面前体贴入微,知道她们是怕萧后见怪才不得不跟随,倒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坐在辇上有些不耐烦,便下辇换马,沿着山间小径前行。忽见长山腰处,一盏红灯骑马冲来,炀帝一看,原来是妥娘。妥娘正要下马,炀帝抬手止住,握住她的手笑问:“你这小油嘴,躲在哪儿偷懒?”妥娘答道:“哪儿敢偷懒,只是夜里风寒露重,身上单薄,不像别人有人心疼,所以回院加了件衣服才赶来。”炀帝笑骂道:“好个巧嘴!朕何时不疼惜你们,竟说出这种话来。”妥娘轻笑:“刚才宝儿说陛下轻抚贵儿身子,百般怜惜,所以妾才取笑陛下,您可别见怪。不知娘娘和夫人们如今往哪儿去了?”炀帝道:“别管她们,陪朕走走,朕还有话问你。”于是二人骑马并辔而行。

炀帝忽然问道:“朕问你,贵儿臂上为何缠着布?”妥娘答道:“她腕上的伤,可是为了陛下,难道陛下还不知道,反倒来问我?”炀帝大吃一惊:“朕哪里知晓,她为朕做了什么?”妥娘道:“我若不说,陛下自己去问贵儿便知。”炀帝沉下脸:“你若不快说,朕可要恼了。”妥娘无奈,只得将炀帝头痛病重时,贵儿如何焦急痛哭,众人如何对天祷告,贵儿又如何割下臂肉,偷偷煎入药中给炀帝服用的事一一说了。

话未说完,听得身后七八骑人马举着灯笼赶上来。炀帝转头一看,却是韩俊娥等美人,便问:“你们怎么又赶来了?”薛冶儿笑道:“娘娘怕陛下冷清,让我们来护驾。”朱贵儿气喘吁吁道:“我说陛下必定走山后小路,这些人偏不肯信,害我跑了许多冤枉路。”袁宝儿在马上笑道:“那个胖丫头,被我捉弄惨了。”炀帝道:“既然如此,你们去前头吧。”说着,一手拉住贵儿的马缰,“你跑不动,慢些走,陪朕说说话。”众美人听了,抛下贵儿,纵马向前而去。

待众美人走远,炀帝将坐骑靠近贵儿,低声道:“快坐到朕马上来,朕有话问你。”贵儿侧身离鞍,炀帝双手将她轻轻抱上自己的坐骑,贵儿把缰绳递给宫人。炀帝急切地说:“朕竟不知你如此真心爱主,若不是妥娘说起,几乎辜负你一片苦心。”说罢,不住叹息,几乎落下泪来。贵儿道:“妾蒙陛下厚恩,纵使捐躯也在所不惜,何况这点小事。只是可笑妥妹,我千叮万嘱让她保密,她偏要说与陛下。望陛下守口如瓶,切勿泄露,万一被娘娘和夫人们知晓,只怕会说我们刻意邀宠。”炀帝道:“宫中女子成千上万,在朕看来不过是一时取乐,哪有像你这样真心爱主的?朕想提拔你,又怕众人嫉妒,反让你不安。这是朕随身佩戴的古玉,价值千金,你收下藏好。”说着从腰间取下玉佩递给贵儿,又道:“倘若朕百年之后,你青春尚在,朕会留下遗旨,让你出宫择良人托付终身。”

贵儿闻言,忙从袖中取出玉佩退还:“陛下若说这话,妾不敢接受,请收回宝物。”炀帝诧异:“为何?”贵儿正色道:“臣闻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妾虽卑微,也知大义。何况陛下春秋正盛,即便有朝一日遭遇变故,妾若再敢偷生苟活,甘愿永堕轮回,不得为人。”说着,泪水夺眶而出。炀帝见她言辞激烈,也落下泪来:“美人既如此忠贞重义,朕愿与你结下来生夫妇。”说罢指天起誓:“大隋天子杨广与美人贵儿朱氏,情深意笃,以星月为证,誓愿来生结为夫妇,了却今生情缘。若背此盟,甘堕地狱,永不为生。”朱贵儿见炀帝立誓,慌忙下马伏地,待他誓毕,也对天起誓:“皇天在上,朱贵儿来生若不与大隋天子同衾共枕,愿永守幽魂,不见天日。”

炀帝正要扶她上马,薛冶儿忽然骑马赶来,慌声道:“娘娘已经回宫了,众夫人都在景明院门首候驾。”炀帝问:“娘娘为何突然回宫?”薛冶儿道:“陛下到了就知道了。”不多时到了景明院,众夫人禀道:“陛下为何耽搁这么久?刚才我们与娘娘先到***候驾赴宴,不想一阵怪风刮破窗纸,吹灭灯烛,又等不到陛下,心里害怕,所以娘娘先回宫了,让我们在此等候。”炀帝听了,心中称奇,本想前往迎晖院与贵儿安寝,又怕萧后不快,只得乘辇回宫,众夫人也各自回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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