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觅寻着声音的来源,四下张望,目光在岩壁裂缝与半塌穹顶之间游移。
尚未拔刃,手腕却已绷直如弦,骨节微微绷紧,气息沉沉压下。
洞窟中血腥气未散,浓烈得几欲凝成雾气。铁闸深嵌岩壁,锈痕犹新,仿佛那场搏杀仍在空气里挣扎未息,腐铁与血肉的气息裹缠不散,如钝钩般勒住人的喉咙。
石壁间忽然传来轻响——“咔哒”一声,极轻,却像是某道暗锁被指尖拨动,随即,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踏在湿冷的石地上,回音拖曳,仿佛某种压在心口的旧梦正缓缓逼近。
青菀眼神一紧,剑锋倏然出鞘;四老则悄然移步,挡在众人的身前。
辛岚玉与傅砚青也几乎在同时动作,身形沉下,脚下如钉,神情之间,杀意隐现。
谁也没有开口,气氛凝滞如死水,唯有脚步声节节逼近,如钉入鼓面的木桩,一声一声,皆沉重如擂。
黑影之中,一抹朱红缓步而出。
金宝儿执着铁扇,穿着一身朱绡锦衣,裾角沾满尘泥,却走得如同月下行刃。
她眉眼冷清,面无波澜,身形虽单薄,却仿佛自深渊中走来,周身携着风暴将至的预兆。
叶灵筠微微抬头,眼神未聚,嘴唇颤了颤,却终究没有出声。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立刻靠近,只是站定在洞口的光影交错之处,静静看着众人。
“诸位,不必如此。”她止步,扇子收拢,语气平稳如常,“我并不想与你们为敌。”
诸人神色未松半分。
她的目光却落在叶灵筠身上,那瘦削的老者此刻气息微弱,靠坐于残破石椅上,脸色如灰,眼神却依旧凌厉。
“药师爷爷,”金宝儿声音放缓,语调中却藏不住暗涌,“你方才你说起壬寅宫变……但那群丹士方士,自始至终,从未真正偃旗息鼓。事实上,在那之前,还发生过一些被人刻意隐去的事。”
诸葛玄眼神微动,向前跨出一步:“你指的是什么?”
石室静寂,唯余灯火跳动声如豆。金宝儿抬了抬下颌,视线一一扫过几张苍老却仍警觉的面孔。
“乙亥年,玄霜畜变。”
她话音一落,诸葛玄、张太岳与莫沧溟三人齐齐变色。
“虽无明文记载,但几位爷爷,或许曾略有耳闻。”
莫沧溟眉头紧锁,低声摇头;张太岳迟疑片刻,仍道:“听过些传言,却未曾深究。”
诸葛玄沉默良久,眼底有旧忆浮现:“那年……我们初涉仕途。我确实见过几页奏疏,内容极隐晦。”
叶灵筠咳声未歇,嗓音低哑:“记载了什么?”
金宝儿缓缓答道:“西苑永寿宫所饲之牲,忽然异变,啼叫如婴,性情暴烈。短短几日间横冲直撞,太液池、元极殿均被破坏,廷卫与御林军合力鏖战半月,方才平息。”
“竟真有此事!”张太岳倒吸一口凉气,喃喃自语:“虽有耳闻……但我只当是街巷讹言。”
“可这,仅是开始。”
金宝儿语声微顿,望向众人,眼中寒意淡淡,却如霜侵心骨:“你们始终以为,那些只是偶发乱象。”
“宝儿,”岳清澄眉心一蹙,不耐之意浮上眉宇,“别卖关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武宗与世宗,是堂兄弟。”
她声音陡沉,眸中骤现寒光:“豹房异兽、红铅幻术,皆出自丹士方士之手。你们以为他们已被清剿,其实——他们真正的据点,便在这岛上。”
岳清澄神情一震,急声道:“这些……我们早有推断。然后呢?”
“然后?”金宝儿冷笑,目光淡淡落向她,“药师爷爷方才提到,壬寅宫变中曾有宫女刺杀世宗,一人逃走。而你我,应当都认得她。”
“……张兴萍?”青菀忽然开口,声带颤意。
金宝儿微微点头,语气平稳:“正是她。那日事发,她惊惧之下,奔赴皇后寝宫求援,便是她。”
辛岚玉与傅砚青对视一眼,皆在彼此眼中看到无法掩饰的震惊。
辛岚玉轻声道:“那她……岂非已过百岁?你确定,她是那牛角与兔儿的母亲?”
“确凿无误。”金宝儿转向她,神色沉定,“那对看似稚童的兄妹,实则年已五旬有余。”
傅砚青面露疑色,低声道:“可你如何知晓这些?”
“这些日子,我见过、听过的,远超你们所想。”她语调缓慢,像是蓄着极深的念,“我所说皆非凭空揣测,而是亲耳听我舅舅与幽煌密谈所得。”
说到此处,她抬眼扫视全场,声音略顿:“张兴萍虽在壬寅宫变中幸存,却早在乙亥年畜变时便遭异兽咬伤,中毒极深。是幽煌出手,为她解毒。至于他们如何相识,我无从得知。”
“幽煌……”叶灵筠眼神幽深,似沉入往昔回忆,“武宗豢兽、世宗信术,那幽煌多半在其间穿梭周旋。他与张氏有交集,并不意外。”
“你说——你舅舅?”岳清澄猛然抬头,盯着金宝儿,“竟与幽煌有往来?”
“不错。”金宝儿答得平静,“这座地宫,正是我父母带着荆氏工匠亲手所建。而我舅舅,便是你们口中的——着力兔。”
张太岳脸色大变:“曾援宁夏、剿哱拜之着力兔台吉?他怎会在此?又与此事……有何关联?”
“他不仅在。”金宝儿神情肃然,“哱拜也还活着,便在此地。”
“放肆!”张太岳怒喝,“哱氏一族早被枭首九边,哱拜怎可能尚在人世!”
话未落,洞室四壁忽作隆隆之声,仿佛机关齿轮轰然转动。地脉震荡之间,石壁错落开裂,洞底旋轮转动,一行人竟被缓缓移入另一重殿宇。
嶙峋浮石层层叠落,众人立于巨殿之中,殿顶高耸,青铜镶金,重檐飞瓦,形制赫然酷似皇城太和之形。
殿上,一声怒吼穿透回音,震彻石柱之间: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你们两个吃里扒外的蠢东西,竟敢联合外人对付我们!”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主位之上,两道身影对坐。一人披狼皮披风,黑袍绣草原符纹,眼似鹰隼;一人穿牦牛皮甲,眉目间尽是杀伐之后的冷冽与疲惫。
金宝儿望向上方,唇角一勾,冷笑中藏着未尽的悲哀。
“你们,可曾真将我当作亲人?”
她的声音透出锋芒,直逼殿上:“我与你们只是互相利用罢了。”
她望向那位披狼皮袍的女者,眼角微颤,声音几不可闻:
“母亲……你明知我被弃于逍遥坊,却置若罔闻。父亲与你们沆瀣一气,与鞑靼为伍。祖父母是对的,我们是汉人,不该为你们所驱。”
图雅夫人自侧殿怒气冲出,衣袂翻飞,指着她厉声斥道:“你这丫头藏得好深!枉我信你,还想着事成之后封你郡主、立你为功,谁知你竟如此忘恩负义——多年筹谋,竟尽毁于你手!”
金宝儿缓缓垂下眼眸,声音轻而冷静:
“你当真以为,郡主之位、封地荣耀,便能洗净你对我这些年的漠视弃置?我只问一句——在你心中,我究竟是女儿,还是一件可操控的工具?”
图雅夫人被她逼问得一滞,眼中寒光暴涨,却不再是怒,而是警惕。
“你什么意思?”她缓缓开口,语声低哑,指节微颤,“你若恨我,大可转身离去……可你偏偏这般翻脸无情,连我与你父亲多年筹谋之事也要毁尽——你究竟图什么?”
“你可知,若愚哥哥如今去了何处?”
金宝儿忽然开口,冷声斩断了她的质问。
她抬眼望来,目光不悲不喜,唯独在提到“哥哥”时,声线轻轻一颤,仿佛有风雪未散的伤痕从胸口透出,压进每个字眼。
话音落下,殿中静如死水,连风声仿佛都倏然止息。
图雅夫人脸色骤变,向前一步,语调压得极低:“你说……你知道若愚在哪?”
金宝儿盯着她,眼神犀利如刃:“我不仅知道他在哪,也知道——是谁动的手。”
“你想威胁我?”图雅人咬牙,低斥如哑。
“不。”她淡淡道,“我来,是谈条件。”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停在母亲脸上:
“我不要什么功名,不图荣宠,我只求一事——让锦儿回来。”
她轻声重复,几乎听不见起伏:“只要你放她归来,我便告诉你……荆若愚,如今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