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
云安郡主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腾”地一下从脖颈冲上脸颊,瞬间涨得通红。
她又惊又窘之下,纤细的手指死死攥紧了袖口滑凉的云锦缎料。
那件她自以为已悄然压下、深埋黎阳的尴尬事,竟被萧隐若就这样当众翻了出来,实在是丢脸!
她强压下心头的慌乱,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檀香的空气,试图稳住几乎要颤抖的声线,勉强维持着身为郡主的仪态。
“那那不过是些微小事,些许口角罢了,早已化解,萧指挥使的消息倒是灵通得紧。”
萧隐若一直垂着眼睑,似乎在欣赏自己玄色官袍袖口上繁复的银色暗纹。
闻言,她终于缓缓抬眼。
那动作极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慑力。
“灵通不敢当,只是习惯留心罢了。”
“毕竟,就算是远离京畿的河北之地,可任何可能损及皇家威仪、扰乱一方秩序的小事,都在执金卫留心的范围之内。”
“郡主身为宗室贵女,代天家行止,更应当时时谨记身份,谨言慎行,”
“而非四处顺口打听些不该打听的,你说是吗,郡主?”
这话语已非寻常提醒,而是毫不留情的训诫与赤裸裸的警告,像一盆冰水浇在云安头顶。
一旁的安明宇一直竖着耳朵听着,眼见姐姐被这位冷面煞神几句话怼得哑口无言,脸颊一阵红一阵白。
他心中那股想在美人面前显摆、外加维护安家颜面的心思又像野草般疯长起来。
所以,他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膛,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上前半步,挤出一个自认为温文尔雅、风流倜傥的笑容,双手抱拳。
“萧指挥使息怒,家姐向来心直口快,有口无心,绝无半分干涉执金卫公务之意。”
“今日能在此佛门胜地得见指挥使神威天纵之姿,实乃明宇三生之幸。”
“这大雁寺的景致颇有几分古意禅韵,指挥使若得闲暇雅兴……”
萧隐若甚至没等他把话说完,就已经微微侧首,目光如实质般瞬间钉在了安明宇脸上。
那目光中的寒意仿佛能冻结空气,让对方脸上谄媚的笑容瞬间僵住。
“安公子,你的幸会,本官可消受不起。”
“至于雅兴?呵,本官倒是听闻,安公子上月在三河镇,很是有番雅’。”
“为了博得某位花魁娘子展颜一笑,一掷千金,豪气干云。”
“奈何囊中羞涩,竟仗着东平郡王府的威势,强逼当地世代经营丝业的良商,贱价出让祖传产业,只为凑足那豪赌之资?”
“按照《大景律·户婚律》中,‘强占民产’、‘以势压价’是何等罪名,需要本官在此,替你重温一遍律条吗?”
安明宇脸上那僵硬的笑容,如被重锤击中般彻底碎裂,血色“唰”地一下从他脸上褪得干干净净。
他在地方上自以为做得隐秘的这些荒唐事、丑事,竟被对方掌握得如此巨细无遗!
一时间,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浑身发冷,牙齿都开始咯咯作响。
“我,那是他们……他们自愿的……”
他嘴唇哆嗦着,语无伦次,目光游移不敢与萧隐若对视,汗水沿着鬓角滑落,打湿了衣领。
萧隐若看着安明宇这副色厉内荏、不堪一击的模样,嘴角不屑的向上牵动了一下。
“自愿?”
“安公子是说,如今还锁在三河镇衙署卷宗房里,那份字字血泪的状纸,还有那上面按着的、苦主一家老小鲜红的指印……也都是‘自愿’的?”
“若非念及东平郡王年高德劭,为国朝立下过汗马功劳,陛下顾念旧恩,心存优容……”
她话语一顿,目光如鹰隼般紧盯着安明宇骤然放大的瞳孔。
“本官今日便不是在这佛前与你闲话幸会,而是直接命人锁了你,请你去执金卫北镇抚司的诏狱里。”
“也好详细叙一叙,你是如何让那些苦主心甘情愿签下那卖身契一般的文书了。”
安明宇被这赤裸裸的“诏狱”二字吓得魂飞魄散,仿佛已经闻到了那地方的血腥和腐味。
他浑身猛地一哆嗦,脚下一个趔趄,连连向后倒退了两步。
至于刚才那点搭讪和替姐姐出头的心思早已灰飞烟灭,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在骨髓里蔓延,让他恨不得逃离这里。
这女人,实在是可怕!
云安郡主眼睁睁看着自己弟弟被萧隐若几句话揭得体无完肤,吓得面无人色,狼狈不堪。
一股强烈的羞愤和护犊之情,瞬间冲垮了她对萧隐若的忌惮。
她再也顾不得维持郡主的矜持,猛地抬高了下巴,苍白的脸上涌起病态的潮红,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尖锐地响起:
“萧指挥使,舍弟年少无知,纵然行事有失分寸,自有宗正府依家法规矩管教!”
“你方才如此言辞,句句诛心,是否太过太过……”
萧隐若闻声,再次将目光转回到云安郡主身上。
这一次,她眸中的锐利锋芒非但没有收敛,反而骤然暴涨,仿佛化作了两柄无形的重锤。
那实质般的压迫感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后面的话被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太过什么?”
萧隐若的声音陡然转沉。
他并未提高声调,但那声音里蕴含的森然杀伐之气,却比任何怒吼都更令人心悸。
“郡主是想说本官太过苛责?还是太过逾越?”
“《大景律》煌煌典章,明明白白写着,执金卫监察百官,纠劾不法,凡握有实据者,皆可问询查证!”
“本官今日所言所行,句句依律,字字循法,何来太过?”
“倒是郡主你,身为宗室表率,却在此一而再,再而三地为这证据确凿、已然触犯国法律条之人百般辩解开脱。”
“所以,你是觉得朝廷的律法纲纪,尚不及你宗室一脉的私情?还是认为本官执掌的执金卫,手中的这柄刀,还不够快?”
最后一句尾音落下,大门口死寂一片。
唯有风吹过古树叶片的沙沙声,和安明宇无法抑制的、牙齿轻微打颤的咯咯声,清晰可闻。
寺庙前的铜铃,此刻也沉寂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