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嬷嬷闻言,手里搅动汤匙的动作微微一顿,心里先是诧异,随即涌起一阵希冀。殿下突然提起她两个儿子,琢儿刚入狱不久,殿下定然知晓……莫不是,殿下有意开恩?
她脸上忍不住露出些笑意,忙低头谦道:“殿下快别夸他们了。老大就是个实心眼的粗人,老二……也不过是侥幸读进了几本书,性子却倔,不懂变通,这才惹了祸事,让殿下看笑话了。”
她边说,边小心觑着文远的脸色。
坐着的人已经将汤药一饮而尽,她放下银匙,拿起丝帕按了按唇角,语气依旧温和:“嬷嬷过谦了。岑琢的才学,本宫是知道的。年轻人有些棱角,也属平常。不过,牢狱之地终究不是养人的去处。”
赵嬷嬷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眼巴巴望着她。
文远迎着她的目光,唇角微弯,似是不经意地说道:“嬷嬷放心,本宫已让人将他接了出来。如今就在府中‘静思斋’歇着,总比在那阴冷地方强些。”
听到这话,赵嬷嬷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过望,几乎要跪下来磕头:“谢殿下!谢殿下天恩!老奴……老奴代那不争气的儿子,谢殿下大恩大德!”
她声音透露出哽咽,满是感激。
穿着明黄色蟒袍的人虚虚一抬手,止住她的动作,笑意更深了些,眼中神色却有些难以捉摸:“嬷嬷言重了。你从小照看本宫,情分非同一般,算得本宫半个母亲。你家中之事,本宫知晓了,又岂能坐视不理,让嬷嬷烦心?”
这话说得体贴至极,赵嬷嬷听得心头滚烫。
殿下心里是记挂着她的。
她连连谢恩,几乎要落下泪来。
女人笑着馋起她,却未说些什么,赵嬷嬷心中却是无限暖意。
这么多年来,她早将文远当成自己的半个孩子,可她毕竟是储君,身份尊贵,骨子里,她终不能将文远视作亲生孩子。此刻听到她这样的话,赵嬷嬷只觉得心里同她拉近了一层,心脏滚烫滚烫的。
……
第二日一早,赵嬷嬷便得了准许,由人引着去了静思斋。斋院清幽,门口守着两个内侍,见她来了,无声行礼,推开门。
岑琢已换了身干净的青色常服,正站在窗边,目光落在外头一株落叶的树。
听到动静,他转过身来,脸上并无多少意外之色,仿佛早料到文远会引导赵氏来。
赵嬷嬷见着他的脸,喜不自禁,随后快步上前,一把抓住儿子的手,未语泪先流。
岑琢见她抚摸着自己瘦削的手腕,又去抚他的脸颊,眼泪淌得如那开闸的水,心中微微一动。
“苦了我儿了……在里头可受了委屈?那些狱卒有没有……”
赵氏哽咽得已说不出话来。
“母亲,我无事。”
岑琢任由她握着,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处落下阴影,他声音平静。
“儿子并未吃什么苦头。”
赵嬷嬷握着他的手颤了颤,流着泪点头,这才握着儿子的手往内屋走。
粗糙的手感顺着皮肤传到赵嬷嬷保养得当的手心。
她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低下头仔细去瞧儿子的手,却瞬间脸色又青又红。
她是太子乳母,又得皇后娘娘敬重,在宫里的待遇同外头那些侯府贵妇人差不离。
因而这些年养尊处优,又常用香膏保养,赵嬷嬷的手虽有些许岁月痕迹,却仍是细腻柔软的。
而反观岑琢的手,指节分明,掌心与指腹覆着一层清晰的薄茧,是儿时帮工、常年握笔留下的,与她记忆中幼子软嫩的小手已是天壤之别。
一股混合着心疼、愧疚与某种难以言说的疏离感涌上心头,她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地松了松力道,却仍舍不得完全放开。
男人微妙地察觉到她的情绪,待两人坐定后,他把那双手往袖摆里藏了藏。
赵氏毕竟记挂孩子,很快放下那点别扭,嘴里开始絮絮叨叨地问了许多。
牢饭可吃得下?夜里冷不冷?同牢房的可有欺侮人?诸如此类云云。
而男人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简短答一句“尚可”、“没有”,然后为自己母亲的茶碗里添茶。
他本就不是多话的人,此刻更显沉默。
屋子里一时只剩下赵嬷嬷带着哽咽的低声絮语。
很快,该问的都问过了,两人毕竟不常见面,能聊的话还不如赵氏同太子讲得多。
母子之间陷入了某种微妙的安静。
恰巧屋外这时传来一声清脆的鸟鸣声。
赵嬷嬷觉得有些尴尬,用袖子按了按眼角,忽地想起最重要的事,忙道:“我的儿,这次可真是多亏了太子殿下!天大的恩典!若不是殿下念着旧情,开恩将你接出来,你爹和我在外头,真是叫天天不应……琢儿,你可要牢记殿下的恩德,日后……”
可能是长辈的习惯,她的话有些颠三倒四,有的甚至重复了许多遍,可话语间全是对太子的感激。
“母亲。”
她话未说完,岑琢忽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他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看向赵嬷嬷。
文远昨夜那句“本分”,此刻借着母亲殷切的口,再次重重敲在他心上。他原以为,太子将母亲唤来,是要当面锣鼓地做说客,却没料到是这一招——让母亲满心感激,亲自来告诉他,他的“恩人”是谁,他该报答谁。这比任何直接的威逼都更狠,更让他无处着力。
一丝极冷的嘲讽混着苦涩,猛地窜上喉头,又被死死压下。他下颌的线条绷得极紧,连带着颈侧微微起伏。窗外的光映在他侧脸上,勾勒出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淡色唇瓣,那是一种近乎脆弱的俊朗,此刻却因眼底深处压抑的暗涌而显得格外沉寂。长睫垂下,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浅浅的阴影,遮住了骤然冷下去的眼眸。
片刻,他才重新抬起眼帘,望向母亲担忧而全然不知情的脸,嗓子有些发干,声音比刚才更低哑了些:
“母亲……可知儿是因何事入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