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浓稠的墨汁,缓缓浸透清平村的每一个角落。
老樟树粗壮的枝干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仿佛一只巨大的手掌,笼罩着树下的一切。
苏妙踮着脚,小心翼翼地将新采的藿香叶塞进树洞里。
这些嫩绿的叶子还带着山间的露水,散发着清新的香气,在她看来,这是比任何珍宝都珍贵的宝贝。
就在这时,山道上传来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村庄的宁静。
马蹄踏在碎石路上,扬起阵阵烟尘,如同一层薄纱,漫过祠堂前的青石阶。
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缓缓驶入视线,漆黑的车身漆着暗纹,在暮色中泛着神秘的光泽。
随着车帘掀开,一位身着灰绸长衫的中年男子优雅地走下马车。
他手持折扇,轻轻摇晃,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贵气。
腰间的玉佩随着他的动作相互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麻雀,鸟儿们扑棱棱地飞向天空,叽叽喳喳的叫声在寂静的村庄上空回荡。
\"可是苏姑娘?\"管家狭长的丹凤眼扫过她裙摆沾着的草屑,折扇轻点在烫金拜帖上,指甲盖大的珊瑚戒面折射出冷光。
他抽出拜帖时故意放慢动作,龙凤呈祥的暗纹在暮色里若隐若现,仿佛蛰伏的巨兽舒展鳞片。
祠堂前的灯笼突然被山风掀得剧烈摇晃,光影在他脸上交错,将鹰钩鼻的阴影拉长至下颌,\"我家夫人在京城办诗会,尝遍南北名厨,独独惦记您这手山野妙味。\"
山羊胡随着话音轻轻颤动,他弯腰时后颈暴起的青筋与华贵的织锦形成诡异反差。
龙涎香裹着威压扑面而来,呛得苏妙下意识后退半步,却撞进对方含笑的目光里。
\"月钱十两银子,\"尾音拖得绵长,像毒蛇吐信般缠住苏妙发颤的指尖,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拜帖边缘轻轻晃动,\"还能跟着御厨学做满汉全席——那些用夜明珠煨汤、金线穿鱼翅的稀罕法子,姑娘不想见识见识?\"
话音未落,他抬手虚引的刹那,袖口滑落半截羊脂玉镯。
莹润的白光突然刺破暮色,晃得围观村民们倒抽冷气。
王婶的惊呼卡在喉咙里,赵家阿公的烟袋坠落在地,火星溅在石板上迸出细小的脆响。
苏妙望着那抹温润的光,恍惚看见母亲临终前攥着的陶勺,同样泛着柔和的釉色,而此刻这道陌生的玉光,却像根银针直直扎进她眼底。
祠堂前的石板地瞬间被挤得水泄不通。
王婶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攥住苏妙的胳膊,粗布袖管被扯得变形,\"使不得,京城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担忧,脖颈上青筋随着颤抖突突跳动。
李叔闷头吧嗒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娃啊,外面的人心眼比九曲十八弯的山道还复杂。\"
人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劝阻声。
张家嫂子抱着年幼的孩子挤到前排,孩子被这阵仗吓得直往母亲怀里钻;赵家阿公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想要上前阻拦,却被涌动的人潮挡了回去。
几个年长的妇人围在苏妙身边,七嘴八舌地说着外面的凶险,有人伸手想要夺过她手中的拜帖。
可苏妙的目光却越过众人,直直望向那辆气派的马车。
管家袖中若隐若现的羊脂玉镯,拜帖上烫金的纹路,在她眼前交织成绚烂的图景。
十两银子,能买下整座后山的香料,能让她拥有梦寐以求的雕花案板,能让她跟着御厨学习失传已久的烹饪秘术
。或许,真的能重现记忆里母亲做的那道神秘羹汤——那碗只存在于她模糊记忆中的珍馐,每次想起都让她喉头泛酸。
她的手指在蓝布衫下攥紧又松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感受到王婶掌心传来的温度,耳畔是乡亲们焦急的劝阻,可心底那簇名为渴望的火焰却越烧越旺。
终于,她深吸一口气,轻轻却坚决地挣开王婶的手,指尖触到拜帖的瞬间,仿佛触到了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那沉甸甸的拜帖,不仅承载着未知的机遇,更托举着她多年来的梦想与执念。
晨雾浓稠如化不开的浆糊,沾在苏妙的睫毛上凝成细小水珠。
她背着塞满紫苏叶、野山椒的竹篓,粗麻绳勒得肩膀生疼,却固执地不肯放下——里头还埋着母亲留下的雕花银勺,勺柄缠着褪色的红绳。
村口老槐树上的晨露啪嗒坠在她后颈,惊得她瑟缩了一下,恍惚又回到七岁那年在溪边捣野葱的清晨。
王婶颤巍巍地将一包艾草塞进竹篓:\"带着驱邪......\"
话音未落,管家不耐烦的咳嗽声从马车里传来。
苏妙望着乡亲们被雾气染得模糊的脸,赵家阿公佝偻着背递来油纸包的糯米团子,李叔闷头往她兜里塞了两枚煮鸡蛋。
这些带着体温的馈赠沉甸甸地压在身上,却抵不过马车里飘出的龙涎香诱人。
\"驾!\"车夫甩响皮鞭,枣红马喷着白雾踏碎满地晨霜。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震落屋檐垂落的雾珠,惊起溪边白鹭扑棱棱飞向灰蒙的天际。
苏妙扒着车窗回望,看见王婶追着马车跑了几步,蓝布头巾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最终化作雾霭中一个摇晃的蓝点。
管家斜倚在软垫上,指尖摩挲着袖中泛黄的卖身契。
墨迹在晨雾里微微晕染,与契约上鲜红的手印形成刺目对比。
他望着苏妙好奇张望的侧脸,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这深山里飞出的雏鸟,终究要折在朱门深院的铜雀台。
车外的雾愈发浓重,吞没了清平村最后一缕炊烟,也吞没了少女眼底跳动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