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然对峙的两股力量中，属于初渊的那一方，骤然凝滞了一瞬，如同被无形之钉狠狠楔入，随即明显地衰弱下去。
明九夭沉了沉眸，几乎是同时收敛了力量，向后撤开数步。
她盯着对面——那灿烂而肆意的笑容，正一点点从初渊脸上剥落，最终只剩下一种死寂的安静。
心底那个颤动的猜想，在此刻得到了印证。
然而，即便早有预料，一股沉冷彻骨的寒意与震惊，依旧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将她狠狠拖向深渊之底。
“为什么……？”明九夭的声音难得有些发哑，她艰涩道，“不，应该是怎么可能，你……”
一个魔族，居然创造了一个种族——那是成千上万的生命，有了自己的文化与意识，每一个都如同天生的生灵，也能彼此孕育后代。
这种能力，怎么会被世间生灵拥有。
就算是天道，明九夭也不信有这等随意创造生命的能力。
那被天道垂怜了一瞬的灵族，也不过是有些特殊而已，他们是混沌灵息与天道力量融合的幸运儿，虽然拥有脱离肉体仍可存活的灵魂，但却不被轮回之道接纳，称不上是如人族妖族这般真正的生灵。
但魔域的魔族，又是如何诞生的？
不靠天道庇佑，仅凭初渊一个魔族，难道就能被创……
明九夭呼吸一滞。
她意识了什么，目光骤然紧缩：“……无妄镜？”
魔族不是没有天道庇佑，相反，他们始终被天道垂怜着，身处这无妄镜的每一处，他们都能感受到那股遥远莫测的天道之息。
在魔域生活了近千年，出入无妄镜的次数不知多少，明九夭自己都已习惯了那股本该引起天下大乱的力量。
以至于让她忽略了，存有天道之息的无妄镜，本应该是极为特殊的存在——
无妄镜不是秘境，却拥有远胜寻常秘境的日镜，是修为试炼地。
它也拥有变幻莫测的月镜，能轻易洞穿试炼者的“心魔”。
最重要的是，无妄镜的本源之地位于第七域——也是魔主沉眠之地，初渊本体存在的地方。
问题兜兜转转，又绕回了最初。
明九夭盯着初渊，捏紧了指尖，低哑道：”……初渊，你到底是谁，无妄镜，究竟是什么？”
或者说，无妄镜里的天道之息，是如何来的？与初渊本体沉眠之地，又有什么关系？
她不曾去过第七域，对那传说的魔主闭关之地毫无头绪，不是不想，而是根本无法靠近。
第七域，对她而言——甚至是对所有非天生魔族的魔修而言，都是魔域中一个遥不可及的禁忌之地。
不只是力量上的隔绝，还有那些魔族对魔主的敬畏拥护。
她与明九华绫罗三人，在魔域生存近千载，上三域与下三域的荒蛮与诡谲，都早已踏遍，步履从容，唯独那第七域，是他们无可奈何的禁区。
不说绫罗与明九华，每一次，她自己只要流露出丝毫靠近的意图，那些平日里对她毕恭毕敬、带着畏惧臣服的魔族，便会如潮水般涌来，用最谦卑的姿态，说着最恳切的劝阻之语。
然而，在那低垂的头颅下，一双双魔瞳深处闪烁的，却是彻骨的冰冷与不容置疑的坚决。
那轻言颤语与眼底寒芒形成的鲜明对比，让明九夭总是心头微凛，不得不慎重考虑下一步抉择。
她毫不怀疑，若她真敢执意迈出那一步，那些惜命又对她畏之如虎的魔族，会瞬间化身最疯狂的飞蛾，哪怕粉身碎骨，也要用血肉之躯将她死死拦在第七域之外。
明九夭无法理解魔域魔族对魔主的那种感情，就好像魔主于他们而言，不仅是至高无上的主，更是刻入骨髓、不容丝毫亵渎的底线。
若是进入第七域，侵扰了魔主的闭关，便是触碰了所有魔族心中那条绝不能逾越的生死线。
初渊终于从沉默中抬眼，他慢慢举高了手，修长的指尖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原本褪去悲伤的寂静双眸，再次染上微不可察的雾气。
随着他的动作，明九夭再次看见了那道在纯白的虚无中，初渊威胁她走进去的漆黑裂口。
“师姐，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想问一句。”初渊轻声道，“你总是问我，我是谁，无妄镜是什么，但你有没有问过自己，你是谁，你与无妄镜又是什么关系？”
银角魔族深深地看着她，指尖划出的虚空中，露出了一道环膝而坐的白色虚影。
白色虚影身上逸散着淡淡的光点，“祂”的身边，万千碎镜努力地发着微弱的光，但那光芒颤巍如烛火，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
他的视线随着明九夭的目光一起落在了那道埋首膝间的缥缈虚影上，淡淡道：“无妄镜之所以称为无妄，便是它所映照的一切，均为真实与真相，月镜之中，所有试炼者都会被心魔所困，因为所有试炼者的心中都有杂念烦扰，那些杂念团积沉坠，化为污浊心魔。”
“但是师姐，你从来没有陷入过心魔。”
裂隙中，虚影渐渐抬起了头，仿佛从那纯黑的空间淡淡望了过来，一股疲惫而无力的感觉将明九夭笼罩。
她看不清那虚影的容貌，但已经能依稀分辨出“祂”是一名女子，明九夭神思恍惚地与那双黑洞般的裂隙对视而上。
“还有‘心域’，师姐，能在无妄镜中将所想化为实体，并成为一道具象的力量，魔域千万年来，只有你一个人能做到。”初渊的声音渐渐变得遥远、清淡，“师姐有想过自己的特殊吗……无妄镜是什么……又是如何蕴含天道之息……碎片……天道……心……”
明九夭的意识沉入深海，她已经听不到初渊的声音，不知不觉间，她的耳边反复回荡着同一道声音——那曾在她进入潮尽城的过去时，呼唤过她的声音。
若有若无，疲惫却也温柔，淡淡地在她脑海中响起：
“来吧……”
初渊停住了说话，他安静地看着双目空洞逐步踏入虚空的明九夭，冷色的魔瞳中，雾气更浓。
直到看着那抹身影消失在裂隙中，银角魔族才闭了闭眼，银色的泪光一闪而过。
“大人。”他对着明九夭消失的方向，唤出了一声从未叫过的称呼，苍白的脸上似哭似笑，哑声道，“……你又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