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生大师本不抱希望，但他的目光还是沿着一排排墓碑看了过去，在他走到最后一块墓碑时，他的脚步突然顿住。
眼前最后一块墓碑，也是最新的一块墓碑，笔锋利落地镌刻着一行与其他墓碑不同的“遗言”。
与其说是遗言，不如说是提醒。
看完那行字的瞬间，禅生大师背后陡然升起一股冰冷的寒意，莫大的荒谬感让他怔在了原地。
就在这时，抱着石板的孩童缓缓走到了他身边，禅生大师低头对上那双毫无感情的黑瞳，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了他举起的石板上。
两个与他刚刚在墓碑上看到的一模一样的字出现在他眼中。
『初渊。』
孩童举着石碑，上面清晰又冰冷地记录着他的名字，他的小脸没什么表情，但黑瞳清幽，仿佛在回答禅生大师之前的提问。
待那浸骨的寒意慢慢淡去后，禅生大师的目光才渐渐回神聚焦。
他想，小初渊能听懂人言，但不会说话，那“初渊”两个字的写法，应该也是他从这些死去的修士身上学的——或许，就是那最后一块墓碑的主人，因为只有他，知道了小初渊的名字。
余光里，禅生大师再次看到了那行让他心生寒意的文字——
『此间人之生灵，唯此一子，魔族初渊。后来者若能寻得归路，切记：人族万勿与之为敌。』
看来，不是没有人越过那片荒芜之地，这片魔域也不是无人踏足，只是不知凶险或是意外到来的修士们，全都折戟于此。
禅生大师看了小初渊许久，目光沉沉，仿佛能穿透眼前孩童的灵魂。
小小的银角魔族见他始终没有出声，终于疑惑地放下了手。
他将那块刻着自己名字的石块轻轻搁在地上，可转头看了看那些被他细心埋好的石碑，终究还是将它重新扶起，插回了泥土中。
禅生大师望着那块仅刻着名字的石碑，声音低缓如钟：“……石碑是立给死人的，刻了你名字的，就放地上吧。”
小初渊却没有动，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神情像是在听，却也像在思索。
他太小了，小得还未真正理解“死亡”与“活着”的重量，所以才会毫无忌讳地将刻有自己名字的灵碑立在地上。
但……死人立碑也只是“人族”的忌讳。
这个独自在魔域寂灭之地存活的生命，也不一定真是一个尚未懂事的“孩子”。
禅生大师静静看着小初渊。
或许眼前“孩子”，并不在意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也无需在意。
无父无母、无亲无族，生来便拥有深不可测的力量，他身为一方大陆孕育的独特生灵——这样的“孩子”，或许本不在常理轮回之中。
“……初渊。”禅生大师终是叹了一口气，他缓缓蹲下身子，与那孩童四目相对，语声温和而低沉，“这个名字，是谁为你取的？”
小初渊抬起手，指了指那块墓碑。
那双漆黑的瞳仁泛着清冷的光泽，宛如夜空中最幽深的一隅。
禅生大师微微阖眸，沉默良久。
他慢声开口：“你愿意跟着老夫走吗？”
“跟着老夫……去人间。”
无论这孩子在魔域度过了多少岁月，拥有什么样强大的力量与血脉，都掩盖不了他始终孤身一人、于魔气森然之地独活至今的事实，并且尽管如此，他的心也却依旧保持着澄澈。
这个孩子尚未知事，而他身上的力量又太过强大奇异，若放任不管，又恐未来给人族带来事端。
想到那碑文的提醒，禅生大师渐渐坚定了带他一起离开的心。
既是魔域唯一的生灵，那他一人，便是无依无靠的存在。
天道不弃，自有因缘，既然被自己遇见了，或许便是冥冥中早有安排。
小初渊没有迟疑，他轻轻点了点头。
禅生大师嘴角浮起一丝安抚的笑，旋即从腰间的空间灵器中取出一件藏青色斗篷，他抬手割去下摆，细细地为他披上，然后抬起兜帽盖住了那对异于人族的银角。
禅生大师试探地牵起那只细瘦苍白的小手，见小初渊没有挣扎排斥，便带着他缓步走出这片魔气缭绕的墓地。
“别怕，人间很大，有很多你从未见过的风景和人。”
他低头望了一眼身侧的小身影，眸中泛起温柔与慈意。
“从今往后，你就叫老夫一声‘爷爷’吧。”
——
“……之后呢？初渊……你的爷爷去哪了？”
小初渊抬起头，小手渐渐握紧了木偶，他黝黑无光的眼睛空洞冰冷：“……死了。”
“爷爷死了。”
“他们不喜欢我，要杀我。”
小初渊摸了摸自己的银角，渐渐扣紧了手指，他垂眸喃喃道：“……一直藏着，被发现了。”
“爷爷带我回来了，刻了木偶，陪着我，然后他死了。”
见他手上用力似是要掰折那脆弱的银角，明九夭冷静地锁住了他的手：“初渊，别这样。”
她缓了语气：“……禅生大师，你爷爷，一定没有后悔过。”
明九夭看着他手中的木偶，低声道：“你看，他还给你留了礼物。“
虽然这个木偶怪异且无头，但大概率不是禅生大师刻意削去的。
死前的禅生大师，或许只是想给小初渊留下一丝念想，也或许只是送他一个可以陪伴他的朋友。
以小初渊的行为看，他厌恶自己与人族不同的银角，那无头木偶，或许曾是一个生着魔角的小人。
“……初渊，现在的你，无需自责。”
禅生大师的死，虽是因小初渊而起，但非他本意。
或许，从最开始，禅生大师就不该带他入世。
人心何其复杂？修仙者尚不能清心寡欲，又怎能苛责凡俗？
禅生大师带他行于世间，固然在小初渊心中种下了烟火温情，可红尘恶念，亦如影随形。
若他只是个样貌奇特的魔族孩童，至多承受些冷眼欺凌，断不至引来杀身之祸。
可偏偏，他身负深渊之力，却又毫无人族感情，懵懂不识人间悲喜，这力量与赤子心性，反倒成了最致命的错。
更何况，初渊所拥有的力量，也许远比世人想象得深沉，更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
明九夭深深注视着眼前孩童，低声道：“初渊……那个此间唯一，不是魔域的唯一，而是这世间的魔族，有且仅有你……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