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时候，灵儿都觉得阿烬哥哥并不快乐，他的眼里总是带着极深的忧郁和迷茫，他始终在一个人承受那些痛苦与压力。
特别是两族战火真正升起后，她再也没见过阿烬哥哥温柔平静的笑容。
幼时帮她捉鱼的阿烬哥哥，和阿银姐姐在一起的阿烬哥哥，陪林爷爷说话的阿烬哥哥，都在那场鲜血与火焰的交织中死去了。
灵儿用力抱着小黑，她发现自己太自私了。
她在愤怒阿烬哥哥骗她时，完全没有想过，以人族身份夺取妖族性命时，阿烬哥哥心里又是什么感受。
那么多年，费尽心思暗地减少人妖争端，他又是多么疲累。
暴露身份前，他曾被人族指责对妖族太过良善、手段温和，暴露身份后，他又被妖族痛骂为可耻的叛徒、被同族失望仇恨的目光敌视。
爹娘对他的恩情，他目睹爹娘死在眼前的愧疚，都成了束缚他一生的枷锁。
这道枷锁锁住了他自己的心，让他以年幼之躯担起了她和兄长的生命，以及两族的未来。
他考虑了那么多，视她为必须要保护的恩人遗孤，唯独没有考虑过他自己。
被人妖两族痛恨的他，要如何在潮尽城自处？
灵儿想到了什么，她猛然抬头，含着泪的红肿双眼狠狠盯住了眼前的人，她一字一顿道：“告诉我！你为什么没有回去找我？”
“既然不是被下了禁令，那就是你自己选择不回去的，告诉我，阿兄，你当初是选择了放弃我，放弃你的亲妹妹，还是选择了相信，相信那个你想置之于死地的妖族会拼命地护下我？”
“你说啊——！”灵儿怒吼道。
阿兄眼里带着痛意：“我从来没想过放弃你……”
“那就是第二个是不是！”灵儿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嘶吼，“你怎么能这样！你利用他保护我，还要去利用我杀了他和他的族人，还有我们的族人和那些灵兽！你怎么能！你怎么敢！你怎么会这么卑鄙！”
“灵儿！”
“别叫我的名字！！”灵儿手持灵剑，眼里愤怒与悲痛几乎化为实质，她转身朝外离开。
阿兄呼吸急促，努力压下情绪喊她：“你要去哪！”
灵儿持剑，抱着小兽崽跃上了屋顶，少女眉眼红肿却难掩凌冽毅然，她直视着前方，没有回头。
“与你无关。”
“阿兄，如果你还认我是妹妹，就放我走。”
她昼夜不停，不敢休息，不敢停下御剑，最终赶去了潮尽城。
可是，一切都晚了。
她在哭嚎咒骂中听到了灵族的惨讯，她抓着一个从潮尽城逃走的人问，问他阿银姐姐在哪，却得知了海妖被祭天示众、阿烬哥哥走火入魔的消息。
她冲进无间火狱，却未染分毫硝烟，那些带着幽冥气息的烬火，仿佛认出了她一般，如他主人一样予她不变的保护。
小黑力量觉醒，带着精疲力尽的她赶往了阿烬哥哥的身边。
她努力地想让阿烬哥哥清醒过来，她做到了。
可在那清醒的一瞬间，往日沉默温柔的妖，流着血泪绝望地看着幽魂哭嚎的潮尽城，嘶吼着对她说——
灵儿！杀了我！
他赤红崩溃的眼里带着痛苦、悲伤、悔恨，还有对万千生灵的怜悯、愧疚、自责。
意识到是自己毁了一切后，阿烬终于彻底崩溃了。
灵儿痛哭着举起灵剑，亲手了结了他的生命。
她又一次错了。
她忘记了，忘记了阿烬哥哥和阿银姐姐一样，是最温柔善良的人，潮尽城如此结局，对他来说已经不可挽回，就算阿烬哥哥活下来，他也会以死谢罪。
她不该唤醒他的神智，不该让他在死亡前看到这地狱的一幕，不该让他带着已知的痛苦与罪孽下到黄泉。
灵儿无法原谅自己的离开与迟来，更无法原谅这一切的开始是因为自己，因为自己的兄长。
“明明，明明都是我的错，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最终，活下来的少女只能靠着树背，无力地呜咽着。
“嗷……”小黑轻轻拱了拱灵儿的身体，赤红的兽瞳难掩担忧，它又一次转首看向了旁边，嗷嗷叫唤了两声。
灵儿从小黑的反应里感受到了什么，她下意识地抬头想往旁边看去，但还没完全抬起，就被人拥进了一个温柔的怀抱。
“不是的。”
她听到了一道极为低哑的温柔声音。
灵儿感受着身体被紧紧包围的温暖，呆呆睁着眼，再一次掉下了眼泪。
是谁？
声音是她完全陌生的声音，怀抱也是她完全陌生的怀抱，可她觉得好安心，安心到她根本忍不住鼻子的酸涩，眼泪如串珠般根本停不下流动。
“……你是谁？”
明九夭紧紧抱着灵儿，她抵着少女的头，闭上了眼，轻声重复道：“……不是都是你的错。”
“如果每发生一件坏事，都追根溯源地去寻找自己的原因，那我们活在世上，也太可悲了。”
当灾难性的事情成为既定事实时，将责任无限归咎于自身，本就是一场通往虚无深渊的道路。
如果每个人都将责任重担分解到自己的肩上，那这场看似理性的责任追溯就会变成无形的精神绞杀。
灵儿和阿烬都太过良善，他们都认为是自己导致了一切，灵儿认为是她的错，她不该来迟，不该离岛，但阿烬也认为是他的错，他不该对灵儿爹娘的死胆怯不救，他不该拥有过于温和的性格被同族欺凌。
这种自我厌弃，最终会如毒素般蔓延至更久远更具体的事情上，最终连出生都成为了需要忏悔的罪证。
明九夭毫不怀疑，阿烬或许真的想过：如果他没有出生，不是饱受期待又性格懦弱的少主，没有遇见灵儿的爹娘，是不是一切悲剧都不会发生？
可是那是不可能的，有时候导致悲剧的，也不是坏事，而是一件件善意之举。
灵儿的爹娘救了阿烬，是错吗？阿烬为了报恩放走阿兄，保护灵儿，是错吗？灵族心怀怜悯，想让无辜生灵免受死亡，是错吗？
世间就是如此，善与恶交织，黑与白不分，每一个生灵的小小选择，最终会变成庞大而不可逆转的终局，如同小溪汇成湖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