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
别怕，别怕。
最里间，年幼的鲛人抱着胖乎乎的鱼尾，将自己缩进了潮湿的墙角处，模糊的呢喃如含混的呓语，穿过昏寂的空间入了明九夭耳中。
她进来的声音如坠进湖中的石子，惊起了这片空间的涟漪，小鲛人吓得收紧了手臂，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的鱼尾上带着浑浊的泥水与脏污的血渍，残缺不齐的银鳞间隔着鲜血淋漓的血肉。
“啊……”
别怕。
他死死埋着头不敢抬起脸，却依旧含糊不清地安慰着自己。
明九夭神情冷凝，抬手解开了这间地牢的法阵。
“师姐，依我看，这火烧得好，烧的都是一群忘恩负义之辈。”初渊看着明九夭拿出了药瓶靠近了小鲛人，眸光泛冷，语气淡漠，“善恶终有报，这满城炼狱，是潮尽城罪有应得。”
从没听过的声音让小鲛人身体一滞，随后他发现，一股潮湿的气息正慢慢靠近着自己，那是他无比熟悉的气息。
“啊啊……？”
蜃兽大灵？
这位年幼的灵族瑟缩地抬起了头，摸索着朝前方伸出了手，在那张苍白的小脸上，明九夭又一次见到了黑窟窿般的眼睛。
她呼吸骤停，忍着鼻尖再度泛起的强烈酸涩，顾不上思考为何她能听懂小鲛人无意义的呓语，动作迅速地将身上的蜃珠拿了出来。
“别怕。”明九夭哑声道。
她小心地试探着对方的反应，最终将蜃珠慢慢放在了这位小鲛人的手里。
“别怕。”明九夭眼睛泛着湿意，“阿蜃让我来救你。”
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年幼鲛人愣住了。
他的动作迟滞了一瞬，小手慢慢握紧了手心里的蜃珠，然后低下了头。
一会儿后，他轻轻将珠子贴近心口，安静地流下了泪，道：“啊。”
小鲛人轻应了一声，似乎在说“好”。
明九夭不忍地垂下了眸，灵族鲛人与蜃兽共存千年，彼此相连相知，这位幼童般的小鲛人，可能已经从蜃珠传递的力量中，知晓了那位妖灵的死讯。
他瑟缩发抖的身子逐渐变得静默僵硬，呓语般的声音也渐渐停下，呼吸似乎都变轻了。
明九夭无法找到合适的语言安慰他，只能沉默地取出丹药，给小鲛人喂下，见小鲛人身上的伤口肉眼可见地痊愈后，她轻轻松了一口气。
还好小师弟放在灵戒的都是顶级的丹药。
“你能走吗？”明九夭轻声问道。
小鲛人点了点头，将鱼尾化成了双腿。
那个丹药非常好，除了治好了他的伤，还恢复了他的力量。
他扶着墙慢慢站了起来，个子甚至没有高过明九夭的腰，灵族特有的银发不再如月华般光泽流转，而是脏兮兮地粘连在身上，甚至被削成了短发。
小鲛人削瘦摇晃的身形显得格外单薄，他直起身的双腿轻轻打着颤。
初渊皱了皱眉，他上前了一步，伸手想扶住小鲛人，道：“我来抱你。”
“啊——！”小鲛人突然惊惧地叫了起来，他浑身发起了抖，身子一个不稳，又重新跌回了地上。
仿佛躲着洪水猛兽一般，他抱着身子不断地后退，重新瑟缩在了墙角，极为抗拒地摇着头：“啊啊……”
初渊动作一顿，明九夭则是心头微跳，她按下鼓动的心，朝小鲛人伸出手：“……我抱你可以吗？”
小鲛人流着泪，点了点头，松开了手臂，将瑟瑟发抖的自己埋入了明九夭怀中。
明九夭弯下腰，手指搭上了他的手腕，一瞬间，她的身子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很快，她握着小鲛人的手圈在了自己脖子上，然后将小鲛人抱了起来。
一直注视着明九夭的初渊看到她陡然变得冰冷的神情后，默了下来。
他明白了为何小鲛人对他如此抗拒。
人族是有智慧的生灵，他们最懂如何利益最大化。
面对浑身是宝的灵族鲛人，他们绝不可能不考虑以后。
涸泽而渔的事情，人族一定会避免。
初渊看着在明九夭怀里藏了半张脸的鲛人，微微蹙了蹙眉。
他的心里升起了浅淡的怜悯与不适，是对鲛人这个可悲的族群。
他不喜欢这样的感觉，这不是他。
初渊眼神转冷，他撇开了头。
……
潮尽城的偏僻一角，这里曾是妖族统治下的人族住所，唯一的优点是靠近大海，被奴役的人族可以从那海风中寻找自由的喘息。
现在，这块土地上燃起了黑色的烬火，海域已经被灼烧至干，暴露出崩裂的海床。
而黑色烬火的边缘之外，是成千上万的人族尸体，妖族残骸，以及灵兽与妖兽的遗骨。
或许其中还有些还活着的人、妖或兽，但倒在尸山之中，被烬火包围，他们胸口轻微的起伏鼓动也弱如花瓣震颤。
火势被风助力，微微偏斜，那尚且保留完整的焦黑尸体，就这么化为了一地黑灰。
而那些奄奄一息的幸存者，则绝望又痛苦地闭上了眼，妖兽与灵兽哀鸣着，浑身冒着火焰，兽瞳颤动。
他们在黑灰中等待死亡，也是奔向罪孽的终点。
“为什么，为什么……”
黑色烬火中央，一名少女抖着手捂住了眼，泪水从指缝流下，混着鲜血即将滴落在地，又眨眼消失于高温之中。
她也被火焰包围着，但那火焰却没有伤到她，而在她眼前，躺着一名心口插着灵剑的男子。
灵剑散发着寒凉的灵息，将男子心口涌出的血都冻成了霜晶。
一只奄奄一息的黑色兽崽慢慢伸出了焦枯的兽爪，轻轻碰了碰少女蜷缩颤抖的双腿。
少女放下手，泪眼模糊地看着兽崽，崩溃大喊：“为什么？为什么我杀了阿烬哥哥，火还是没有熄灭！为什么所有人还要死？！”
她没能救下阿银姐姐，也没能救下灵族鲛人，小黑拼命地将她送到了阿烬哥哥身边，但潮尽城，在她杀了阿烬哥哥后，依旧处于火狱之中。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用……阿银姐姐，阿烬哥哥，是灵儿没用……”
“对不起，对不起……”
灵儿扑在死去的男子身上，如幼时般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