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七趴在桌面,头顶前正摆放着一个小药箱。
温瑾川推门进来时,正看见他将纱布揉成一团又展开:“怎么了?”
“顾辞不吃不喝一整天了,伤口也没换药。”十七皱眉,忽然抬头道,“沈阁主为何突然离开?他为何要丢下顾辞?”
温瑾川接过他手中药箱:“他没有丢下他。”
“可是...”
“他说过七日后会回来。”温瑾川打断他,声音笃定,“我信。”
十七将信将疑,却仍满脸不悦:“他若有事可以提前告知,这样不声不响的离开让顾辞怎么想...”
“他有自己的顾虑。”
十七猛地站起身:“难不成真要干等七日?”
温瑾川笑了:“如果我说是,你不愿意?”
十七垂头,手指抠着药箱边缘,声音闷闷的:“... ...等就等。我也不放心把他一个人丢这儿。”
“那为什么不高兴?”
十七抿唇,半晌才道:“我想快些去... ...见你爹娘。”
温瑾川眼底浮起笑意:“早猜到了。”他搂过十七,“怀卿走前说过,等顾辞伤好便带他先去,他会直接去那儿与我们汇合。”
十七眼睛倏地亮起来,一把抓过药箱:“我再去热份饭菜!”
话音未落人已窜出房门,要了几碟小菜后去到了顾辞房间。
推开门时,顾辞正半倚在床头。
也不知是不是伤还没好的缘故,床上半躺着的人脸色还是有些发白。
听见动静,他眼睫颤了颤,目光却仍凝固在虚空某处。
“吃点东西吧。”十七轻声道。
顾辞恍若未闻。
他望着窗外乌黑的景色,又一次逼自己接受那个事实...
沈怀卿抛下他了。
就像五年前进千面阁,他苦求数日也不见沈怀卿来见他。
十七将托盘放在床头,想让他吃点东西补充体力。
可顾辞就跟失了魂一般,一动不动。
十七见他毫无反应,伸手就去碰他的手臂:“帮你把药换了。”
顾辞下意识抬手挡开,力道大到让十七踉跄后退半步。
药箱砰地砸在地上,纱布和药瓶散落一地。
几声脆响将失神之人的思绪拉回,顾辞满脸愧意的起身道歉。
随后半蹲下去将散落一地的瓶罐拾了回来。
十七僵在原地。
“你别等沈阁主回来,自己倒先没了。”
顾辞的喉咙紧了紧。
“我没在等他。”
十七盯着他苍白的脸:“你这样子,自己信吗?”
“... ...我只是不饿。”
“不饿?”十七气笑了,一把拽起他的袖子,“那这伤也不疼?”
顾辞嘴唇抿了抿,疼得他眉心一跳。
十七趁机把筷子塞进他手里:“好歹吃点,我们明日该走了。”
“去哪?”
“云梦城郊外,百里山林。”
窗外忽然一阵风过,烛火晃了晃。
顾辞盯着碗里的米饭,忽然轻声道:“我真的...可以去吗?”
“当然可以。”十七愣住,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为了让他安心,继续补充:“沈阁主说,会在七日后来寻你。”
“你可知我来千面阁五年,头两年我连他一片衣角都没见到。这次说七日... ...你觉得有几分真?”顾辞扯了扯嘴角:“罢了,我与他本就不会有结果。”
话落,好似突然看开。
十七陪着顾辞用完饭,又盯着他换了药才离开。
回到房间时,温瑾川正在灯下看书,见他进来便合上了书页。
“他肯吃东西了?”
“嗯。”十七点点头,坐到床边开始解外袍。却见他神色有些凝重。
温瑾川伸手覆上他的手背:“还在担心他?”
十七的动作顿了顿,摇头:“不是。”
“那是什么?看你不太高兴。”
“我没有不高兴,只不过想到要见到你爹娘了,有些紧张...”
“在七镜楼时,你不是和我母亲相处的很好,她还教你做过豆腐羹。”
“那不一样,温夫人那是不知道我和你... ...”
十七声音越来越小,温瑾川却忍不住轻笑,将他拉进怀里:“怕他们不喜欢你?”
在遇到温瑾川之前,他的日子除了杀人,干活,以及讨宁夫人开心外,没有其他。
遇到温瑾川后,他的四周才丰富起来。
说到七镜楼,那时的他为了不让温瑾川娶淮茹,还拿他爹娘要挟,他这种人...怎配温殿主温夫人喜欢?
“我杀过太多人...做错了太多事...”
温瑾川抬起他的下颚,眉眼弯了弯:“你还记得轮回殿隶属谁吗?”
十七不解他为何会提到这个,虽是不懂但却认真回答:“梵天宗。”
“你也知晓那是魔教,我父亲虽是为了保殿中百姓而投靠魔教,可手上也沾了不少人血。十七,你我皆如此,并无不同。”
“我...”
“他们早把你当自家人了。”
温瑾川越是这么说,他越是愧疚难当。
那些沾满鲜血的过往, 他很难忘却。
十七低下头,声音微哑:“可我对你... ...”
温瑾川眼底笑意不减,更甚道“十七,在七镜楼时你可不是这个样子。你对我做的那些事,我可都记着呢。”
十七心头一紧,下意识攥紧了袖口。
温瑾川凑近:“比如拿我爹娘要挟我不准娶你妹妹那次。”
“我...我那是... ...”十七耳根瞬间烧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解释,“我当时只是... ...”
“只是什么?”温瑾川挑眉。
“我...太害怕了...”十七的声音闷在温瑾川肩头。
温瑾川将他搂得更紧。“罢了,不提了。”
十七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什么:“我连见面礼都没准备。”
“不需要。”温瑾川抚过他绷紧的双眉,“睡吧,别乱想,明日还要赶路。”
十七嗯了一声,靠在他肩头,心底那股不安终于渐渐消散。
翌日天光刚亮,大门外便备好了三匹快马。
十七与温瑾川出房间时,晨雾中已立着一道清瘦身影。
顾辞牵马静立,肩头落满露水,显然已等候多时。
听见声响,他抬头侧首,发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早。”
十七脚步一顿,诧异地打量他:“你...休息得如何?”
“还行。”
顾辞轻抚马鬃,袖口滑落时露出重新包扎过的绷带,“昨夜多谢你的药。”
温瑾川从身后走来,手中拿着两件墨色斗篷。
一件抛给顾辞,一件亲手替十七披上:“山里风凉。”
顾辞接过,轻声道谢。
“走吧。”温瑾川轻叩十七腰间匕首,“午时前要过两座树林。”
马蹄踏碎山道薄雾,十七始终落后半个马身。
他瞧见顾辞的左手时不时虚按在腹间旧伤处,边担心边紧张。
“歇会儿。”
行至溪边时十七突然勒马,将水囊丢进顾辞怀里。
顾辞怔了怔,低头看着胸前水渍,忽然低笑出声:“我没事。”
三人赶了一天一夜,终于在次日黄昏抵达百里山林入口。
山雾如同一道屏障将外头隔绝,几道人影隐现。
为首的青衫男子正抱剑倚树,听见马蹄声时猛然抬头,目光先落在顾辞身上,眉头一皱刚要质问,却在瞥见温瑾川的瞬间瞪大眼睛。
“少主?!”他失声喊道,手中长剑当啷落地。
林间顿时骚动起来。几名轮回殿弟子从树后跃出,有人转身就往山里狂奔,边跑边喊:“快禀报殿主和夫人,少主回来了!”
十七的紧张已经跃上喉头。
温瑾川翻身下马,顺手扶了一把摇摇欲坠的他,转头对那青衫男子颔首:“宋二。”
被称作宋二的青年眼眶骤红,两三步冲过来,却在离温瑾川三尺处硬生生刹住脚。
他看了看另外两人,“这二位是?”
“十七,你们见过的。”温瑾川说得自然,伸手将十七拽到身侧。
山风突然静止。
十七听见自己心跳声加快,余光瞥见青年瞬间尴尬的表情。
随后又介绍顾辞,“这位是我朋友。”
远处传来杂沓脚步声,林间惊起飞鸟一片。
“瑾川?!”
妇人颤抖的呼唤刺破暮色。
十七还没看清来人,温瑾川已经松开他的手疾步迎上去。
“娘。”
素衣妇人攥住儿子衣袖,泪珠成串砸在交叠的手背上。
她身后,玄衣男子负手而立,目光却越过温瑾川直视十七。
十七浑身僵硬,尴尬的别过脸。
林间鸦雀无声。
温殿主突然笑了。他缓步上前,玄色衣袍扫过满地枯枝。
十七本能地绷紧脊背,却见对方在五步外停下,从袖中掏出一物抛来。
“接着。”
十七慌忙接住,是块雕着并蒂莲的羊脂玉佩,触手生温。
“见面礼。”温殿主转身往山里走,声音飘在风里,“你既敢拐跑我儿子,就该有点胆色。”
温夫人破涕为笑,轻轻推了把呆立的十七:“收着吧,瑾川他爹不会说话,他不反对你们。”
十七眼眶骤热。
他低头摩挲玉佩,忽然被人从身后拥住。温瑾川在他耳边轻声道:“我说什么来着?”
暮色四合,林间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笼。
顾辞望着前方并肩而行的身影,低头按了按隐隐作痛的伤口。
不禁有些...
羡慕。
温夫人注意到落在最后的顾辞,不由多看了两眼。
她忽然想起什么,转头低声问温瑾川:“这位可是信上提到的永安城那位公子?”
温瑾川点头:“嗯。”
顾辞听见对话,立即上前两步,躬身行礼:“晚辈见过温夫人。”
好巧不巧,山风吹来,拂过他单薄的衣衫,袖口处被带起。
温夫人眼尖地瞧见衣袖下藏着的青紫,眉头轻蹙,却不动声色地拉过他的手拍了拍。
触手冰凉。
“好孩子,别拘着。”
温夫人声音很是柔和,指尖在他腕间一搭便知伤势不轻,好歹跟了李医仙生活了十年,这点把脉功夫还是不在话下。
“把这儿当自己家就好。夜里风凉,你这伤...”
她话未说完,顾辞已不着痕迹地收回手,唇角挂着得体的笑:“多谢夫人关心,小伤而已。”
温夫人目光在他与温瑾川之间转了个来回,忽然笑道:“正好前些日子得了些上好的金疮药,回头让瑾川拿给你。”
从入口处至里侧房屋地段,灯笼染开一片暖色,众人沿着山道往深处行去。
十七悄悄落后几步,与顾辞并肩:“伤口又疼了?”
顾辞摇头,目光却追随着前方温夫人挽着温瑾川的身影。
那妇人时不时回头看他一眼,眼中带着他读不懂的关切。
“温夫人她...很和善。”顾辞低声道。
十七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跟着点头:“是啊,当初是她阻止了我产生不该有的念头。”
若不是温夫人,他怕是会一直要挟温瑾川,做出无可挽回的事。
“十七,你是个有福之人。”
“福分?”十七嘴角扯出一抹苦笑。“你若知晓我的过往,便不会这般说了。”
顾辞面露诧异:“何意?”
“你可知我从前是何等模样?视人命如草芥,生死不过转瞬。除了需要逢迎之人,其余在我眼中与蝼蚁无异。”
“可初见时你分明...”
“这正是我要说的。”十七打断他,“初自见你,我仿佛看见了一年前的自己。所以我才会尽我所能去帮你。只是我远没有你这般好运,如今所得的一切,都是用前二十年换来的。”
顾辞惊愕。
他所羡慕的人,竟也有不愿说的过往。
也许是聊到从前,十七有些落寞。
顾辞自知不能在细聊,转移话题后安静了下来。
山道尽头出现几座竹楼,温夫人站在最高处的台阶上转身:“阿辞住东厢可好?那里清静。”
顾辞怔了怔。
阿辞...
温瑾川在一旁轻笑,“我娘心情好时,就特别亲和。”
顾辞不适的应声,还未从这声阿辞中回神,温夫人的嗓音又传来了:“既然阿辞不反应,那我便替你决定了。”
可东厢分明是主客之位。
顾辞怎敢应下。
正要行礼推辞之际,温瑾川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道:“我娘是看你受伤了,那里适合养伤。既是一片心意,应下便是。”
顾辞咽了口唾沫。
喉间发涩,终是抬手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