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叶没说话,只是微微点头。
这时,一阵带着浓郁草药味的清风拂过,孙思邈的身影出现在月洞门旁。
老道今日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道袍,手里没拿拂尘,倒提溜着个不大的青布药囊,步履轻快,脸上带着一种研究取得进展后笑容。
“小子,老夫给的药效果如何?”
孙思邈走到柳叶身边,开门见山,语气里透着几分期待和自得。
他配的药,昨晚孙仁师审问前给那两人灌了下去。
柳叶收回审视围墙的目光,转向孙思邈,直截了当说道:“不好使。”
“嗯?”
孙思邈捋着胡须的手顿住了,眼中的光彩凝滞了一下。
“不好使?这...昨夜柴房动静可不小,孙家小子后来出来时,老夫看他指关节都蹭破了皮。”
“那药下去,按常理,铁打的汉子也该把几岁尿炕的事儿都抖落干净了。”
“人是开口了...”
柳叶看着孙思邈,道:“但说的,恐怕只是一部分,他们承认是倭国所派,目标是船厂新船的图纸,也提到了那什么‘天皇陛下’。”
“但孙仁师感觉,他们还藏着某些消息没吐出来。”
孙思邈的眉头拧了起来,花白的眉毛几乎要碰到一起,脸上那点自得,瞬间被浓浓的研究欲取代。
“不可能!老夫那方子,融了曼陀罗、天仙子、还有几味西域来的奇药,辅以特殊炮制手法,专攻神志,瓦解心防!”
“除非是天生痴傻或心志坚逾磐石之人,否则绝无可能只吐露皮毛!”
他越说越激动,药囊在手里晃了晃。
“定是孙仁师这小子手段还不够老辣,没把药效催发到极致!把人交给老夫!老夫亲自来!”
柳叶看了他一眼,没立刻答应,反而问道:“你又加了什么新料?”
孙思邈眼睛一亮,立刻来了精神,压低了点声音,带着点神秘又兴奋的意味。
“老夫最近得了些关外新采的‘雪里见’,药性猛烈,镇痛奇佳,就是毒性也大。”
“老夫试着将其微量加入原方,辅以几味调和解毒之药,似乎...似乎能让人在更深的痛苦中保持一丝诡异的清醒,痛感被放大数倍,却又因那点清醒无法彻底昏厥逃避,如同在炼狱边缘反复灼烤!”
“这种状态下,精神防线最为脆弱!”
“老夫正需合适的‘药人’验证药效!”
柳叶听明白了,这老道是拿他那套“麻沸散改良”当吐真剂用了。
他略微沉吟了一下,那两个倭人本就是死士,留着除了浪费粮食也没什么大用,交给老道废物利用一下也无妨,正好看看他那“新药”到底有多邪门。
“行,人给你。”
柳叶点头,对旁边的席君买示意了一下。
“带孙道长去后面空置的厢房,把那两个倭人挪过去,告诉孙仁师,人移交给孙道长,让他派两个机灵的在门外听候差遣就行,里面发生什么都别管。”
“喏!”
席君买领命,立刻去安排。
孙思邈大喜,连声道:“好好好!且看老夫手段!”
他提着药囊,脚步比来时更显轻快地跟着席君买,往后院去了。
柳叶摇摇头,继续和刘仁轨检查围墙,加固了几处他认为不够稳妥的地方。
没过多久,一阵阵压抑的、非人的惨嚎就隐隐从后院那间空厢房的方向飘了过来。
那声音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极其凄厉,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扭曲,仿佛声带都被撕裂了,听得人头皮发麻。
正在廊下玩耍的小囡囡,脸色都变了。
柳叶自然也听到了,那声音穿透力极强。
他快步走到廊下,把小囡囡抱起来。
“不怕不怕,囡囡不怕。”
柳叶抱着女儿,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放得极柔。
“是孙爷爷在给坏人治病呢,那坏人病得很重,疼得厉害,所以叫得大声了点。”
“孙爷爷医术高明,很快就能把他治好了。”
他一边哄着,一边抱着小囡囡往后院更深处走去。
“走,爹爹带囡囡去后面的暖阁玩,那里离得远,听不见,让娘亲和檀姨给你拿新做的点心,好不好?”
小囡囡点点头,小手紧紧抓着柳叶的衣襟。
柳叶抱着她往后走,忍不住低声对旁边的护卫吩咐了一句。
“去跟孙道长说一声,让他动静稍微小点,吓着孩子了。”
那惨绝人寰的叫声断断续续持续了几乎一下午,直到日头偏西才渐渐停歇。
柳叶一直在后院陪着惊魂稍定的女儿,教她用彩绳编小玩意转移注意力。
夜色降临,别院恢复了宁静。
晚膳刚过,柳叶正陪着李青竹和韦檀儿在暖阁说话,孙思邈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门口。
老道脸上带着一种近乎亢奋的潮红,眼睛里精光四射,连走路都带着风,完全不见一丝疲惫。
“成了!成了!”
孙思邈几步跨进来,声音都激动得有些发颤,完全没注意到旁边李青竹和韦檀儿略显惊愕的眼神。
柳叶示意侍女给孙思邈上茶,然后对两位夫人道:“孙道长找我有事,你们先歇着。”
说着起身,示意孙思邈跟他去隔壁书房。
席君买如同影子般无声跟上。
书房门关上,隔绝了内外。
孙思邈也不坐,搓着手在书房里踱了两步,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老夫那改良的麻沸散...不,现在不能叫麻沸散了!简直是神药!”
“入喉之后,初时如同烈焰焚身,痛觉被放大到极致,连呼吸都如同刀割!”
“随后药力深入骨髓,却能奇异地吊住一丝神智,使其无法昏厥,只能在无边痛苦中沉浮!”
“在这种状态下,任何心防都脆弱如纸!老夫只稍加点拨,他们便如竹筒倒豆子,问什么说什么,连幼时偷看邻家女子洗澡的龌龊事都抖落得干干净净!”
柳叶听着,心里咯噔一下。
这描述...怎么越听越像传说中的“吐真剂”?
这老道不会歪打正着,真搞出这种逆天的玩意儿了吧?
他面上不动声色,问道:“所以,问出具体情况了?”
“问出来了!全招了!”
孙思邈用力点头,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
席君买适时地接口道:“东家,他们确实是倭国派来的,但并非直接受命于那什么舒明天皇,甚至也不是犬上御田锹那拨人!”
“哦?”柳叶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倭国派了两批人!”
“犬上御田锹的遣唐使团是摆在明面上的棋子,负责外交、学习,同时也可能伺机窃取一些不太重要的技术。”
“而真正负责执行重大、隐秘任务的,是另一批人!”
“由苏我虾夷的儿子,苏我入鹿亲自带领!”
“他们潜藏得更深,连犬上御田锹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这两人,就是苏我入鹿安插进遣唐使团内部的眼线和执行者!”
“昨夜的行动,是苏我入鹿直接下达的命令,目标就是新船图纸,因为苏我入鹿得到密报,认定此船关乎倭国未来海疆命脉,必须不惜代价拿到!”
“苏我入鹿...”
柳叶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他当然知道这个名字的分量。
倭国名义上的君主是舒明天皇,但真正掌控朝政的,是权臣苏我虾夷。
苏我入鹿作为苏我虾夷的嫡子,是苏我氏未来的继承人,地位极其尊崇。
这样的人物,竟然亲自潜入了辽东城?
“他现在人在何处?”
柳叶沉声问道。
席君买深吸口气,道:“就在辽东城内!”
“具体位置他们也不甚清楚,苏我入鹿行踪极为诡秘,狡兔三窟。”
“他们每次接受指令,都是在城中不同的地点,通过特定暗号接头。”
“只知道苏我入鹿身边带着几个真正的高手,都是倭国顶尖的忍者,他们还说...苏我入鹿似乎对竹叶轩,尤其是对你格外关注,收集了很多关于你的信息。”
柳叶沉默了片刻,消化着这些信息。
倭国权臣之子亲自带队潜入,目标明确,手段狠辣,而且潜伏在暗处,敌暗我明。
“那两个人现在如何?”
柳叶看向孙思邈。
孙思邈脸上亢奋稍退,道:“药力过猛,加上之前孙家小子的手段,心神彻底崩溃,形同痴呆,老夫已用银针稳住他们心脉,暂时死不了,但也问不出更多了,神志已毁。”
柳叶点点头,道:“今天辛苦道长了。”
他的语气听不出太多情绪,但眼神已经变得锐利而冰冷。
苏我入鹿...这个名字,已经上了他的必除名单。
孙思邈完成了他的“实验”,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开,急着回去记录他那“神药”的详细数据和反应。
书房里只剩下柳叶和席君买。
柳叶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辽东城的万家灯火在远处闪烁,平静之下,暗流汹涌。
“苏我入鹿...”他低声自语。
席君买无声地向前一步,如同出鞘的利刃,沉声道:“公子,需不需要......”
他做了个斩首的手势。
柳叶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深沉的夜色里。
“不急,先让孙仁师的人动起来,留意所有倭人聚集地,尤其是那些行踪诡秘,出手阔绰的生面孔。”
“犬上御田锹那边,也派人盯紧了。”
“苏我入鹿潜藏得再深,总要和人联系,总要获取消息和补给,找到他,确认他的藏身之处。”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是!”
席君买抱拳,眼中寒光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