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族人”三个字,像冰冷的针,扎在渊盖苏文的心上。
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
辽东郡公?
在大唐的腹地,在竹叶轩这个庞然大物面前,这个刚刚得来的爵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强压下心头的屈辱和怒火,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解释。
“本公并非要窥探机密,只是来寻找犬子渊男生,他随一位叫小武的姑娘在此,烦请通传一声,或者告知他们一声本公在此等候。”
小队长摇摇头道:“郡公,港口内部区域广阔,人员繁杂,我们无权也无法替您寻找特定人员。”
“至于通传,我们只负责外围守卫,内部人员联络自有其渠道,我们无法越级上报。”
“若您确定令郎在此,不妨在此等候,看是否能遇见。”
“或者,您可返回辽东城总行,请管事协助联络小武姑娘。”
这番话滴水不漏,公事公办,却将渊盖苏文彻底挡在了外面。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港口大门,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号子声、机械运转声,仿佛与儿子隔着一道名为规矩和身份的高墙。
身为高句丽曾经的最高统治者,如今的大唐郡公,竟连自己儿子的面都见不到,被一个小小的港口守卫挡在门外!
这份屈辱感,如同海潮般将他淹没!
他脸色铁青,握紧了拳头。
身后的亲随也面露愤慨之色。
但看着守卫们警惕而坚定的眼神,以及港口内可能闻讯赶来的更多人手,渊盖苏文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松开了拳头。
他知道,在这里发作,除了自取其辱,没有任何好处。
“好,本公...在此等候。”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声音沙哑。
他走到哨卡旁不远处的路边,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背影在夕阳下拉得老长,充满了萧索与落寞。
渊盖苏文在盘山港外,枯坐了整整一天一夜。
海风带着咸腥味吹拂着他布满血丝的脸,港口彻夜不息的灯火和隐约的喧嚣,像是对他无声的嘲弄。
亲随劝他去附近镇子休息,被他摇头拒绝。
他怕错过,心中的焦虑、屈辱、担忧和对妻儿的思念交织煎熬。
第二天午后,正当他几乎要放弃,准备再想其他办法时,盘山港那巨大的主门缓缓开启,几辆装饰颇为精致、带有竹叶轩标志的马车驶了出来。
渊盖苏文疲惫的目光瞬间聚焦,死死盯着那几辆车。
当第二辆马车经过他附近时,车窗的帘子被一只小手掀开,一个熟悉的小脑袋探了出来,好奇地张望着外面的景色。
正是他的儿子渊男生!
男生看起来长高了一些,小脸红扑扑的,穿着干净合体的唐人式样的锦衣,眼神明亮,脸上带着无忧无虑的笑容,正兴奋地和车里的人说着什么。
“男生!”
渊盖苏文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大步冲了过去。
马车停了下来。
渊男生听到喊声,疑惑地转头,看清路边那个风尘仆仆、形容憔悴却无比熟悉的身影时,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惊喜。
“阿爹!”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马车上爬下来,像只小鹿一样欢快地扑进了渊盖苏文的怀里。
渊盖苏文紧紧抱住儿子,感受着怀里真实的温度和重量,一天一夜的煎熬仿佛瞬间被抚平了大半,眼眶忍不住发热。
他用力拍着儿子的背,声音哽咽道:“好孩子,好孩子!阿爹终于找到你了!”
“阿爹,你怎么来了?你怎么在这里?”
男生仰着小脸,兴奋地问个不停。
这时,第一辆马车的车门打开,一个身着鹅黄色衣裙、容貌清丽、气质沉静的少女走了下来。
她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眉眼间带着一股超越年龄的聪慧与从容。
正是小武。
小武走到相拥的父子俩面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对着渊盖苏文微微欠身。
“见过辽东郡公,男生这些日子跟着我,一切安好,郡公不必挂心。”
她的礼数周全,语气温和,但那双明亮的眼睛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平静地打量着渊盖苏文。
渊盖苏文这才注意到小武,他松开儿子,直起身,看着眼前这个年纪不大却气度不凡的少女,心中惊疑不定。
他压下重逢的激动,尽量平静地问道:“你就是小武姑娘?多谢你照顾犬子,不知...拙荆梅丽现在何处?”
渊男生抢着回答道:“阿爹,娘现在不住在城里啦!”
“她搬到城外的静心苑去了,那里环境好,安静,还有温泉呢!”
“小武姐姐说娘需要静养!”
“小武姐姐对我可好了,教我认字,还教我算学,比以前的先生讲得有趣多了!”
男孩的语气里充满了对小武的信赖和亲近。
渊盖苏文听着儿子的话,心中稍安,梅丽似乎得到了不错的安置。
他看向小武,眼神复杂。
“多谢姑娘照拂内子与犬子,不知姑娘能否安排,让在下见见拙荆?或者,在下想带男生回去...”
“郡公。”
小武微笑着打断了渊盖苏文的话,她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男生,你先去前面的马车等姐姐一会儿好吗?姐姐有些话要和你阿爹说。”
渊男生很听话,虽然有些不解,但还是点点头,又抱了渊盖苏文一下,才跑回了马车上。
看着儿子离开,渊盖苏文的目光重新落回小武身上,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不知为何,在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面前,他竟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小姑娘,而是一个深谙世事的老练对手。
小武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她看着渊盖苏文,开门见山,话语清晰而直接,如同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辽东郡公,恕小武直言,男生现在跟着我,留在竹叶轩,对他而言,是最好的选择。”
“远比跟着你回到那个‘辽东郡公’的府邸要好得多。”
渊盖苏文眉头猛地皱紧,一股被冒犯的怒意涌上心头。
“你这是什么意思?男生是我的儿子!”
小武的语气依旧平静无波。
“正因为他是您的儿子,才更该认清现实!”
“郡公,您觉得您现在是什么位置?大唐的辽东郡公?安东都护府长史?听起来很风光,是吗?”
她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地敲在渊盖苏文的心上。
“陛下封您这个爵位,让您做这个长史,是因为您还有用,您熟悉高句丽旧地,能帮朝廷暂时稳住局面,减少反抗。”
“这是安抚,也是利用,更是枷锁,您的一举一动,都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
“您以为您还有自由?还有前途可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