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后。
震天的喊杀声终于在平壤西门方向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般的沉重,以及随后爆发出的,属于胜利者的喧嚣。
城头上,代表高句丽王室的旗帜被粗暴地扯下,一面残破的唐字大旗艰难地升起,在浓烟与硝烟中猎猎作响。
渊盖苏文站在被鲜血浸透的城墙上,脚下是堆积如山的尸体,有他曾经的同胞,也有他麾下的士兵。
他身上的黑甲布满了刀痕和干涸的血渍,整个人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泥塑。
城破了,以他亲手摧毁自己国都的方式。
崔文恕在城破前一刻自刎于王宫大殿,用生命践行了他的誓言。
渊盖苏文看着这座满目疮痍,处处断壁残垣的城市,心口仿佛被一块冰冷的巨石死死压住,连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空洞。
他知道,高句丽这个名字,从这一刻起,彻底成为了历史书页上的一行冰冷注脚。
唐军如同决堤的洪流涌入城内,迅速接管了各个要害。
抵抗零星而绝望,很快就被扑灭,象征着大唐皇帝李世民威严的金顶御帐,在重重护卫下,缓缓移入了这座刚刚被征服的都城。
数日后,在勉强清理出来的王宫广场上,举行了盛大的献俘与封赏仪式。
空气中依旧弥漫着焦糊和血腥的气息,与士兵们身上的汗味,新浆洗的军服味道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属于征服者的氛围。
李世民高踞于临时搭建的御座之上,志得意满。
他当众宣布,高句丽全境,正式纳入大唐版图,更名为安东都护府!
声音洪亮,响彻广场,引来山呼海啸般的“万岁”之声。
封赏随之而来。
李靖居功至伟,加封卫国公,食邑大增。李积、张士贵等大将各有封赏,金银财帛,加官进爵,人人脸上洋溢着功成名就的荣光。
轮到渊盖苏文时,广场上的气氛微妙地沉静了一瞬。
李世民看着这个形容憔悴,眼神空洞的高句丽前大对卢,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宽和。
“高句丽大对卢渊盖苏文!”
李世民的声音清晰有力。
“念你献城有功,助大军扫清余孽,免去生灵涂炭之苦,特封尔为辽东郡公,食邑千户!暂领安东都护府长史一职,协助朝廷安抚地方,处置善后事宜。”
辽东郡公!
这个爵位听起来尊贵,却将他牢牢钉死在这片故土之上,成为大唐统治的象征。
而至于安东都护府长史这个官职,更是明明白白的副手,真正的权力核心是即将到来的大唐都护。
这封赏,是安抚,是收买,更是枷锁。
渊盖苏文麻木地出列,单膝跪地,用沙哑干涩的声音谢恩。
“臣,渊盖苏文,叩谢陛下天恩!”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石子。
他接过那枚象征新身份的玉印和诰书,只觉得冰冷刺骨,重逾千斤。
广场上再次响起应景的欢呼,但渊盖苏文充耳不闻。
仪式结束,盛大的庆功宴在残破的王宫内举行,美酒佳肴,歌舞升平,庆祝着帝国的又一次辉煌胜利。
喧嚣声浪中,渊盖苏文如同一个局外人,勉强应付着旁人的敬酒和客套,心中只有一个越来越强烈的念头。
离开这里,去找他的儿子男生,去找他的妻子梅丽,只有他们,才是他在这片废墟中活着的意义。
封赏结束后的第二天,渊盖苏文甚至没有仔细看一眼安东都护府长史衙门的门朝哪开,也顾不上理会堆积如山的所谓“善后文书”。
他以拜谢驸马柳叶此前援手之恩,以及探望家小为由,匆匆向坐镇平壤的李世民告假。
获准后便带着几名最忠心的亲随,快马加鞭,直奔辽东城方向而去。
他心中有一团火在烧,是对亲人的思念,也是对未知境况的深深不安。
一路疾驰,数日后抵达辽东城。
这座依托竹叶轩而兴起的城池,与满目疮痍的平壤相比,显得格外繁华有序,充满了勃勃生机。
街道上人流如织,商贩叫卖声不绝于耳,竹叶轩的旗帜随处可见。这种反差,让渊盖苏文心头更加苦涩。
他顾不得感慨,径直前往记忆中竹叶轩安置家眷的区域。
然而,当他报上名号,询问儿子渊男生和妻子梅丽的住处时,负责接待的管事查阅了记录,脸上露出公式化的歉意。
“回禀辽东郡公,令郎渊男生少爷,确曾在此居住,但前些日子,已被小武姑娘接走照料。”
“至于尊夫人梅丽娘子...”
管事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
“梅丽娘子行踪,小的这里并无详细记录,郡公不妨去竹叶轩总行打听一下,或许有更确切的消息。”
“小武姑娘?”
渊盖苏文心中疑虑更深。
他立刻又赶往竹叶轩在辽东城的总行。
总行的人倒是知道小武和渊男生,但具体去向,负责接待的伙计同样语焉不详。
“小武姑娘行事自有章法,她前几日带着男生少爷说是出去散心,具体去了哪里,我们也不清楚。”
“可能是去城郊别院?也可能是去了...盘山港那边?那边船厂和码头新鲜东西多,年轻人喜欢去瞧热闹。”
盘山港!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划过渊盖苏文的脑海。
他想起了柳叶在辽东大力兴建的造船基地。
希望重新燃起,他片刻不敢耽搁,谢过伙计,再次上马,朝着辽东湾畔的盘山港方向疾驰。
又经过大半日的奔波,当夕阳将海面染成一片金红时,渊盖苏文终于看到了盘山港那恢弘的轮廓。
巨大的船坞、高耸的吊臂、林立的仓库、繁忙的码头,还有远处海面上停泊的几艘巨大帆影,无不昭示着这里蓬勃的活力与惊人的规模。
然而,他的脚步却在港口外围的哨卡处被拦了下来。
几名穿着竹叶轩统一制式服装,佩戴着“港务安保”臂章的年轻守卫,眼神锐利,动作规范地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站住!前方盘山港重地,非请勿入,请出示通行凭证。”
为首的小队长声音平静,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渊盖苏文身后的亲随上前一步,带着一丝习惯性的倨傲喝道:“大胆!此乃大唐新封的辽东郡公,渊盖苏文大人!还不快让开!”
那小队长闻言,脸上并未露出任何惶恐或敬畏,反而仔细地打量了渊盖苏文几眼,似乎要确认身份。
然后,他依旧保持着拦阻的姿态,语气不变。
“原来是辽东郡公当面。失敬!但盘山港乃竹叶轩核心产业重地,涉及军械制造、新舰研发等高度机密,东家有严令,非持有特定通行令牌或由总行管事以上人员带领,任何人不得擅入,包括...外族人!”
“这是规矩,请郡公体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