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潇湘公子立刻上前搀扶,眼神锐利地扫视四周,“此地不宜久留,请随我来。”
新的藏身点位于外城最混乱的南城,一处不起眼的、挂着“徐记棺材铺”招牌的后院地窖。地窖狭小,堆满了劣质棺木和刺鼻的桐油、石灰气味。
祁允锦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破木椅上,脸色在昏暗的油灯下晦暗不明。连日奔逃的疲惫、多年谋划崩盘的打击、以及那张底牌带来的巨大风险,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是彻底放弃,远遁天涯?还是赌上一切,拼死一搏?
就在他内心天人交战、杀意与退意反复拉锯之时——
“吱呀……”
地窖入口那扇沉重的木门,竟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了。
祁允锦和潇湘公子瞬间警觉,手同时按向腰间暗藏的兵刃!玄冥子更是眼神一厉,指间已扣住三枚淬毒的丧门钉!
然而,出现在门口的身影,却让祁允锦浑身剧震,瞳孔骤然收缩!
墨林!
他明媒正娶、视若珍宝的妻子墨林!
她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深青色劲装,发髻简单挽起,脸上带着仆仆风尘,却无损那份清丽绝俗的容颜。
只是此刻,那双总是含情脉脉望着他的眼眸里,没有了往日的温柔似水,只剩下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
“夫人?!”祁允锦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担忧而变了调,“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太危险了!快走!”
他下意识地就想冲过去将她拉进来,却又猛地顿住,生怕自己此刻的狼狈和此地的污秽沾染了她。
墨林没有立刻回答。她步履从容地走下地窖简陋的木梯,目光平静地扫过一脸惊疑的潇湘公子和眼神骤然变得复杂难辨的玄冥子,最终定格在祁允锦那张写满惊愕与担忧的脸上。
“夫君有难,妾身岂能独善其身?”墨林的声音清泠,如同玉石相击,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异常清晰。
她走到祁允锦面前,站定,微微仰起脸看着他,“成王败寇,尚未可知。妾身此来,是要与夫君共进退,成就那件大事。”
“大事?”祁允锦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墨林的眼神太陌生了,语气也太冷静了,完全不像他熟悉的那个温婉柔顺、只知依偎在他怀中的妻子。“败露了。一切都败露了!”
他急切地抓住墨林的双臂,声音带着焦灼,“景仁帝拿到了所有名单!京城已是天罗地网!听我的,立刻离开!潇湘会护送你出城!走得越远越好!”
“离开?”墨林轻轻挣开他的手,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仇人未死,血债未偿,妾身为何要离开?”
“仇人?”祁允锦彻底愣住了,困惑不解,“你在京城有何仇人?”他从未听墨林提起过在京城有仇家。
墨林的目光越过他,仿佛穿透了地窖厚重的土层,直刺向那九重宫阙的最深处,声音陡然转寒,带着刻骨的恨意:
“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她猛地转回头,那双美丽的眸子死死盯住祁允锦,一字一句,如同淬毒的冰凌,狠狠扎向他:
“景仁帝辛夷昭!是他!听信谗言,构陷忠良!下旨将我祖父墨阁老凌迟处死!墨氏满门男丁尽诛!女眷没入教坊!若非我父……”
她的目光倏地扫过一旁脸色骤然惨白、身体微微颤抖的玄冥子,声音带着无尽的悲愤与讥诮,“……若非我父当时恰好在外云游,又忍辱负重,以方外之人身份苟活于世,暗中救下襁褓中的我。这世上,早已没有墨家一丝血脉!”
轰隆!
如同九霄雷霆在耳边炸响!祁允锦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踉跄着后退一步,重重撞在身后的破木桌上,震得油灯疯狂摇曳!
墨阁老?!那个十几年前震动朝野、被定为“通敌叛国”而惨遭灭门的墨家?!墨林她竟然是墨家的遗孤?!玄冥子,是她的父亲?!
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张朝夕相对、倾注了全部情爱的容颜,只觉得无比陌生!
那些耳鬓厮磨的温存、那些软语温存的关切、那些生死相随的誓言,难道全是假的?!
“你……你接近我……”祁允锦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被彻底掏空的茫然和剧痛,“是为了……利用我?”
“不错!”墨林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烈焰,“宣王妃的身份,是我能接近皇宫、接近那个狗皇帝最好的掩护!宣王府的权势,是我父暗中布置、积蓄力量最好的工具!祁允锦,你以为你当年那场‘诈死’遁走、抛下王位逍遥江湖的任性把戏很高明吗?”
她的语气充满了冰冷的嘲讽,“你可知,你这一走,打乱了我父多少精心布置?逼得我们不得不蛰伏更深,等待更久!”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祁允锦的心脏,再残忍地搅动!他自以为掌控一切,自以为深得美人真心,却原来从头到尾,都只是别人复仇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一个被利用得彻彻底底的笑话!多年深情,竟是一场处心积虑的骗局!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彻底背叛的剧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脸色惨白如鬼,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双曾经睥睨天下的眼眸,此刻只剩下被彻底击碎的茫然和深不见底的痛楚。
看着祁允锦瞬间崩塌的神情,墨林眼中那冰冷的恨意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波动。她微微侧过脸,避开他绝望的目光,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涩意:
“利用是真,但……”
她停顿了一下,复又抬起眼,目光复杂地凝视着他惨白的脸,那里面似乎挣扎着某种真实的情感:
“这些年朝夕相对,你待我之心,我亦非草木。”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地窖里:
“待我手刃辛夷昭,报得血仇,你若还愿天涯海角,我墨林愿意随你归隐。”
承诺很轻,却像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
祁允锦僵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魂魄的木偶。
地窖里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他自己沉重到几乎停滞的呼吸。
宣王祁允锦的指骨死死嵌进墨林纤细白皙的颈子里,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脆弱的颈骨捏碎。
他赤红的双目死死盯着墨林因窒息而痛苦扭曲的脸,那张总是带着疏离与算计的脸终于只剩下生理性的本能挣扎和一丝微弱的惊恐。
“骗我!一直都在骗我!”祁允锦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磨出血丝,“什么深仇大恨!什么同病相怜!全是狗屁!你和他!你们都把我当成了天底下最大的傻子!当成了你们复仇路上最趁手的一把刀!哈哈哈哈……笑话!我祁允锦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墨林的眼前开始发黑,空气被彻底阻隔,肺叶如同被火焰灼烧。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迫近。然而,就在视线彻底沉入黑暗的最后一瞬,一道掌风凌厉袭来,带着破空之声,精准狠辣地劈在祁允锦的后颈!
砰!
一声闷响。
祁允锦所有的狂怒、不甘、被欺骗的剧痛,连同他那双赤红的眼睛,瞬间凝固。
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钳制着墨林脖颈的手臂骤然松开,整个人向前直挺挺地轰然扑倒,重重砸在地板上,掀起一层薄薄的尘土,彻底昏死过去。
带着血腥气的空气猛地涌入肺叶,墨林剧烈地呛咳起来,身体因脱力和惊恐无法控制地瘫软。一只沉稳有力的手及时搀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墨林抬起因窒息而满是血丝、泪眼模糊的眼,看到玄冥子那张带着阴冷煞气的脸正关切地望着她。
一股劫后余生的恐惧和后怕猛地攫住了心脏,她喘息着,猛地推开了玄冥子的搀扶!
“滚开!”她嘶声尖叫,声音破碎喑哑,看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祁允锦,又转向刚刚救了自己的男人,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怒火,“你……你到底是谁?!”
玄冥子,不,或者说他早已抛弃的那个被血海深仇浸泡的名字——墨衡,眼中复杂痛楚的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片沉寂的冰冷。
他迎着女儿那满是怀疑和愤怒的注视,声音喑哑沉重,带着跨越了时光的血腥重量:
“墨林……你当真……不认得为父了?景仁九年……墨家满门,只余一缕冤魂飘零在外……”
他看着墨林瞬间睁大、写满不可置信的眼眸,惨然一笑,“我叫墨衡。你墨林,是我墨衡的亲生女儿!”
墨林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巨大的冲击让她的脑子一片空白。
以玄冥子的身份替宣王谋划阴私的老人,竟是她以为早已死去的父亲?!
极度的震惊之后,是一股燎原般的滔天怒火!墨林猛地转向地上昏迷的祁允锦,又猛地看回自己的父亲墨衡,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大笑!
她指着祁允锦,指甲几乎要戳进他无声无息的脸,声音尖锐凄厉,如同淬毒的寒刃:
“爱?哈!宣王殿下!看看你这伟大的爱!”她眼中是极致的冰冷与鄙夷,“情深似海?非我不可?全都是假的!全都是披着深情外衣的谎言与算计!你不过是被他的权势和你自己那点可怜又可悲的虚妄幻想蒙蔽了双眼!”
她胸口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鞭子,狠狠抽打在昏迷之人身上,更像是在撕开自己曾经的愚蠢:
“你以为我为何一次次接近你,与你周旋?是因为你这张脸?还是你这点可笑的真心?不!祁允锦,我要的是你宣王的身份!是你手上沾满血腥换来的滔天权柄!是我利用你摆脱监视、暗中寻找血仇线索的后路!若非你这层皮还有点用处,我早就让你和你那好皇兄一样,在你们兄弟相残里一起灰飞烟灭!”
噗——!
一口滚烫粘稠的鲜血猛地从祁允锦苍白的嘴角涌出,染红了冰冷的地面!即便在深度昏迷中,这刺耳的真相依旧如同万根钢针,狠狠刺入他破碎扭曲的心神!
墨林冷眼看着那滩刺目的猩红,眼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片复仇烈焰燃烧后的冰冷灰烬。她抬手指着祁允锦,声音如同寒冬腊月的冰凌,不带半分感情:
“拖下去!别让他死。锁进最深的地牢,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黑影无声地闪动,两名墨林培养的心腹立刻上前,动作麻利地将陷入昏迷且气急攻心再次吐血的宣王架起,如同拖拽一条死狗般迅速拖离了这片充斥着血腥与背叛的房间。
房间瞬间陷入死寂,只余父女二人。
墨衡看着女儿苍白却冷酷得令人心悸的脸,心中百味杂陈,有心疼,有仇恨翻涌,更有一丝无法忽视的紧迫。他上前一步,沉声问道:“林儿,接下来如何?祁允锦已废,再无用。我们的目标,始终是祁景那个狗皇帝!”提及那个让他家破人亡的名字,墨衡眼中杀意如沸。
墨林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激荡的心绪,那双冰冷锐利的眼眸转向父亲,重新燃起属于复仇者的算计与狠绝。声音斩钉截铁:
“明日辰时末刻,太子祁衡,会亲自前往北郊皇庄视察春播玉米的长势!这是祁景老狗眼下唯一的命根子,看得如同眼珠子一般重!”她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杀一个祁允锦无关痛痒,让祁景老狗彻底尝尝痛失唯一血脉的滋味,那才是剜心之痛!而且……”
她眼中精光一闪,“太子出行路线固定,护军虽多,但皇庄地形开阔,便于我们突袭控制局面。我要的,是当众——生擒太子祁衡!”
“绑架?!”墨衡瞳孔猛地一缩,眉头瞬间拧成一个川字!
他断然摇头,声音沉凝快速否决:“林儿!这太冒险!太子出行,看似普通,实则必有里三层外三层的护军和暗哨!要避开耳目接近已是难如登天!更别说要在众目睽睽、数千护军面前强行劫走一个大活人?一旦失手,别说目标拿不下,我们所有人都会被当场围剿!溅得他们一点血,我们自己却要付出多少条命的代价?!”